秋
秦 超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迟疑。夏的尾韵太过悠长,以温存为绳,一再绊住秋的脚步。秋之来,从不喧嚣宣告,它只如一滴墨,悄然沉入夏的温存之水,无声无息地晕染。先是晨间笼起的薄雾,再是暮色里沁出的凉,最后,是那满树的叶,于某个不经意的清晨,忽然就换了容颜。
我总爱在这样的时节里独行。看阳光穿过日渐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斑,已褪去夏日的灼热,只余一捧温柔的暖,恍若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大地。风也换了性情,不再裹挟着溽暑,而是携着一缕清冽,半分萧瑟,拂过面颊时,竟轻易就触动了某些久远的、沉睡的记忆。
银杏是秋的先知。它的叶,如一柄柄精巧的折扇,从边缘处,悄然镀上一层金。那金色,如潮水般漫过叶脉,直至将整棵树点燃。当满树尽披黄金甲,阳光倾泻而下,每一片叶子都成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反射着光芒。风过处,金叶纷扬,如一场盛大的告别,又似一群金色的蝶,在空中旋舞,跳着生命最后的、也是最华美的舞蹈。
枫叶则是另一番热烈。它不似银杏那般决绝,一夜之间尽染金黄,而是以一种近乎执拗的缓慢,一寸寸地变红。从深红到浅绛,从橙红到紫黛,每一片,都藏着一幅独一无二的秋日图景。远望,整棵树便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萧瑟的底色上,灼灼其华。近观,叶上虬结的脉络,如老人手背的青筋,那是岁月镌刻下的、无声的史诗。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澄澈。那蓝,不是夏日张扬的明蓝,而是掺了灰的,像一块被时光洗旧的牛仔布,干净、沉静,带着一丝怀旧的温柔。云也变得疏朗起来,不再是夏日堆积的棉絮,而是被风扯碎的薄纱,一缕缕,随意地舒卷。这样的天,让人不由得想起“天高云淡”,想起那些远去的、再也无法重来的时光……
秋雨,是另一种私语。它没有夏雨的雷霆万钧,只是连绵不绝,淅淅沥沥,如诉如泣。雨珠敲在窗棂,碎成细密的声响,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着古老的故事。雨后的空气,清冽得近乎透明,混着泥土的腥甜与落叶的湿润。行在湿漉漉的街巷,看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入一种温柔的静谧之中。
秋,是丰盈的礼赞。田野里,稻浪翻涌着金,高粱举着火把,农人俯身,收割着一年的汗水与光阴。果园中,苹果羞红了脸,梨子披上黄袍,沉甸甸的果实,谦卑地压弯了枝头。就连那些无人问津的野果,也在这个季节里,将生命的内核,饱满地呈现。望着这盛大的收获,心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是一种踏实的、温热的满足。
然,秋亦是凋零的序曲。那些曾喧嚣一时的绿,如今一片片剥离,归于尘土。那些曾争奇斗艳的花,也渐渐敛去颜色,走向枯萎。生命,仿佛在此刻走到了尽头。但我深知,这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落叶归根,是为了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新绿;种子深埋,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夏日的绚烂。秋以它的萧瑟,教会我们:生命是一场宏大的循环,盛极而衰,衰极复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黄昏,我常凭窗而坐,看落日熔金。秋日的夕阳,是一场盛大的献祭,将最后的辉煌,泼洒于天际,燃尽整个苍穹。远山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只余一道沉默的剪影。这样的时刻,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远,想起逝去的流年,想起故人的面庞,想起那些未竟的、散落在风中的梦。秋的黄昏,总带着一丝怅惘,却又在怅惘之中,蕴藏着无边的宁静。
夜幕四合,秋虫的鸣唱便响了起来。那些微小的生命,在草丛间、石缝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奏响生命的绝响。那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清越而凄切,像是在吟唱一首关于短暂与珍贵的诗。月升中天,秋月分外皎洁,如一盏悬于深蓝色丝绒上的银灯,清辉遍洒,为万物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在这样的月光下,人心也仿佛被洗涤过,变得格外澄澈、通透。
秋天,便是如此。它既有丰收的喜悦,亦有凋零的感伤;既有浓墨重彩的绚烂,亦有沉静内敛的哲思。它不像春那般充满稚嫩的希望,不像夏那般毫无保留地热烈,更不像冬那般冷酷决绝。秋天是成熟的,是懂得的,是一种带着淡淡忧伤的、极致的美。它教会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季都有其独特的注脚,每一段经历,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在这个秋天,我愿做一片落叶,随风起舞,最终安然归于大地;我愿做一缕秋风,轻轻拂过,带来清醒的凉意;我愿做一轮秋月,高悬夜空,为迷途者照亮前路。因为我渐渐懂得,秋天,不仅是一个季节,更是一种心境,一种历经繁华与落寞后,对生命最深刻的领悟!
写于2025年9月17日
白马湖之秋 胥全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