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将军与小女兵
铁道兵体工队女篮 侯 卫
我当的是铁道兵,而铁道兵曾经的副司令员、将军、后来任铁道部部长的郭维城是我的姑父。这真是非常奇妙的缘分。更加神奇的是,当年我参军入伍可是充满了曲折,称得上一波三折,而最后,却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这一切,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那是1972年10月,那年我16岁,在青岛第三十九中学就读。那时,我与校女子篮球队的队友们刚拿下青岛市中学生篮球比赛冠军。凭借出色的球技,我被选拔进青岛市少年体校,还担任了女篮队长。
一天下午,我们篮球队在青岛第一体育场照常训练。不知不觉间,看台上悄然出现几位身着军装的人,起初,大家并未在意,只当是普通的观看者。谁也不曾想到,这几位军人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体工队来青岛征体育兵的考官。接下来,我参加了一系列考察、谈话、然后顺利进入特招入伍的程序。参军,在当时人们的眼中,那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我欢天喜地地等待部队完成政审,早日拿到《入伍通知书》,穿上军装,跨进解放军的大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录取的队友们陆续接到《入伍通知书》,还和我兴奋地分享着即将成为军人的喜悦。而我却迟迟没有接到通知。为何?在队友的提醒下,我带着满心疑惑与失落赶到武装部询问,得到的答复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政审没有通过,还要调查。原因有二:一是担任铁道兵副司令员的姑父郭维城,在文革期间被关进北京周口店的“牛棚”,在接受组织审查;二是我有一位从未谋面的舅舅远在台湾。在那个特殊年代,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一下子成了我入伍路上似乎难以逾越的障碍。得到确定的消息,我满心不甘。凭什么?!父亲早在1941年便投身革命,为解放青岛浴血奋战,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这座城市的新生。青岛解放后,他又服从组织安排,投身公私合营改造,成为大型企业的负责人。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在学校第一批加入共青团,成为学生团支部书记。怎么能因为姑夫的政治问题和完全陌生的台湾舅舅这个海外关系,就剥夺我当兵的资格?带着满心委屈与不服,我一次次与警备区负责征兵的同志沟通,甚至找到警备区司令员评理,只为争取一个公平的机会。但是没有结果。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煎熬,看着曾经并肩训练的小伙伴们陆续奔赴部队,我心急如焚,每日都在期盼奇迹降临。就在我已经开始绝望时,突然从北京传来一个好消息——姑父郭维城被解放了,回到北京的家。紧接着,铁道兵体工队郭政委打来电话: “你马上到北京报到,入伍手续后期补办!”
那一刻,惊喜如潮水将我淹没。我顾不上收拾行囊,随便塞了几件换洗衣物,攥着连夜买的火车票,独自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下了火车,我舍弃便捷的地铁,特意坐上西行的公交车。透过车窗,长安街的宽阔、天安门广场的庄严、军事博物馆的肃穆一一掠过,这些只在课本里见过的场景,此刻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仿佛都在为我崭新的军旅人生喝彩。
我从小在青岛长大,没有去过北京,也从未见过姑姑和姑夫。爸爸经常与姑姑通信,听爸爸说过,姑夫是满族人,20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东北大学,后弃笔从戎参加革命,当过八路军的副师长、在抗美援朝期间,他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新建铁路指挥局局长。1953年11月,中央军委决定成立志愿军铁道兵指挥所,他被任命为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还是铁道兵正式组建的元老之一。
到部队报到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忐忑又期待地敲响了姑姑家的门。门开了,一位面容和善、气质优雅的女士出现在门口,眉眼间与父亲如出一辙,我立刻认出她是我姑姑。姑姑引领我走进房间,我终于见到了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姑父。他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后,开始专注地整理他的新军装。他将帽徽仔细别在帽檐,又小心翼翼地把领章贴在衣领。我好奇地凑过去说:“您也发新军装啦?”他闻言抬起头,眼底漾起温和的笑意:“我是老兵新传,你可是新兵蛋子!”一句玩笑话,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这轻松的氛围里,我忽然意识到,从此我与将军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而且是近距离的战友,我们将共同为铁道兵的伟大事业挥洒热血。一股前所未有的荣光与自豪,在心底悄然生长,点亮了我对未来军旅生涯的无限憧憬。
姑姑、姑父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那日周六,训练结束,我正和队友们在洗漱间洗衣服。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引擎声,一辆三面红旗的黑色轿车稳稳停在楼下。有眼尖的队友惊呼:“郭副司令员来了!”我心头一颤,扒着窗户望去,只见姑父缓缓推开车门,笔挺的身影逆着光,正朝着我们宿舍楼的方向走来。我顾不上擦手,一路小跑冲到走廊。转角处,与他迎面碰上。我急忙立正,抬手就是一个标准军礼:“首长好!”姑父笑着点点头:说“你姑姑想你了,让我接你回家。”
“报告首长!队里有规定,女兵不能在外过夜,您先回吧。明天休息,我自己坐公交回去。”我挺直腰板,语气坚定,一副认真的模样。姑父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眼底满是欣慰:“呵呵,不错啊,知道自觉遵守纪律啦。”
当然,他也没有勉强我。转身走向轿车时,我再次敬礼,直到那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大院,消失在视线尽头。望着远去的车影,我暗暗下决心,作为一个新兵,要用自己的努力、汗水和拼搏证明自己,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在军旅岁月里,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不给姑父丢脸,让亲人们放心。
又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日,我再次来到姑父家。穿过客厅时,我瞥见姑父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隐约传来。不想打搅他,我正要蹑手蹑脚经过,却听见他清朗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小卫,来来来,进来。”
虽然是姑父,但他是大首长,我懂得部队的规矩,首长办公重地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一时间我僵在原地。姑父见状,起身拉开门,宽厚的手掌轻轻搭上我的肩膀,将我领进室内。
跨进屋内,一股油墨与纸张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整面墙的书架上,装满各类典籍,正对门的办公桌比一般的桌子宽大许多,台面上堆叠着尺余高的文件。
看到那么多的材料,我忍不住脱口问了一个特别幼稚的问题:“这么多文件能看完吗?”
“每天都是这个阵仗”,他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他指尖划过文件上蜿蜒的红线,“先抓关键看重点,再斟酌批示。”哦,我凑近细看,好多好多被红笔圈起的字句,密密麻麻的,我突然明白这些文字的背后,对姑父来说,是一份多么重要的责任,藏着他多少日日夜夜的辛劳啊。
我的目光扫过桌面,看到右侧整齐排列的三部电话。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部电话都稀罕得很,而这里竟然放着三部:两部锃亮的黑色、一部红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姑父看出我的不解,慢慢给我解释,这个是地方线,主要联系铁道部等地方专用。这个是军用线,主要是铁道兵及军队方面专用。他依次点过,最后将掌心覆在红色电话上,这部是保密电话,主要是连接中央军委及上级领导的专线。”
之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整面白墙上挂着的巨幅中国地图。蛛网般的铁路线纵横南北,有的已经贯通成环,有的还只是断断续续的虚线。他的指尖在青藏线某处轻点,“这里是冻土带,战士们正在啃硬骨头……那时,我刚刚随铁道兵体工队,代表兵部首长,去慰问过青藏沿线指战员,对他的语重心长,我觉得很能理解。因为在青藏线和南疆线,我已被战友们生活的艰苦和所付出的牺牲深深震撼和感动过……
看着这张在祖国山河的地图上,密密麻麻织上的铁路支干线,我脑际忽然印出铁道兵军歌里那句“万里山河织上铁路网”的歌词,那些交错的铁路线,不正是我们铁道兵40多万官兵用铁镐与汗水编织的绸缎?
姑父一直都很忙,姑姑告诉我,他经常下部队,不下部队时就参加各种会议、处理公务,因此,能碰到他的机会很少。后来我几次去他都不在家。再后来,我因在体工队大运动量训练,腿部受伤,从兵部下到铁四师,也就更没有机会见他了。
姑父在世期间,我和他最后一次可能见面的机会,是1983年12月3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那天,铁四师将举行兵改工脱军装的仪式。
当时,我在政治部文化科,带着沉重的心情布置会场,那将是我们集体向铁道兵做最后的告别。会议议程很简单,降军旗,升铁路路徽,之后铁道部领导讲话。仪式开始前,部队首长告知我说:“铁道部郭维城部长今天要亲自来致欢迎词,欢迎我们到铁道部去。”我当时特别激动,能在脱下军装的特殊时刻和姑父见上一面多好啊……但就在会议进入倒计时的时候,铁四师首长又告诉大家说:郭部长太忙了,来不了了。但他特意安排他的秘书来并代他致欢迎词。记得那个欢迎词写得特别棒,特别感人。文中说到,脱下军装,你们仍然是一支英雄部队,铁道部热烈欢迎你们加入,让我们一起携手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和姑父的见面失之交臂,是我一直很遗憾的事。
后来,我转业到了铁道部四方机车车辆厂,该企业归铁道部管辖。机缘巧合,在青岛我再次见到了他。那次他来青岛视察青岛铁路局的工作,四方机厂厂长也顺便向他汇报了企业工作。时任企业党委委员、团委书记的我,陪同我们厂长一起去的。汇报完工作以后我们送他上了火车。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最后一次见他,是和他做人生的告别,送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1995年1月1日,他在北京逝世。我和我哥哥代表我们全家去北京为他送行。到了北京之后,协助家人们建起了灵堂,制作了台式花圈,招呼前来吊唁的各界人士……
在给他送葬的过程中,需要有整理遗体的环节,这个工作安排由干休所的同志们去做。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家属进去。当时我说:我是他的战友,坚持要进去,得到允许后,姑姑就嘱咐我说:“他一生特别爱好干净和整洁。衣服一定要给他整理好,把衬衣扎到腰带里边,把袜子一定要套在衬裤外边,从上到下都给他弄的板板正正的呵〞。“化妆的时候,尽量不要夸张,保持和他本人的照片那个样子一样”。我默默地按照姑姑的交代,和干休所的同志们一起,尽量轻手轻脚地给他整理遗容。最后给他穿上将军服,在他胸前盖上一面鲜红的党旗。然后,缓缓地将将军推进吊唁大厅…….
一晃,将军离开我们30年了,他为祖国为中国铁路的建设和发展做出的努力和奋斗,历史和人民会永远铭记。我作为他的晚辈,只是在几次见面过程中感受到了他作为普通人的亲情、了解了他为了事业,为了工作跟普通人一样匆忙来去的情形。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位珍爱亲情、热爱工作、有事业心、有责任心的忙碌的平凡而伟大的人。

1959年2月20日,毛泽东、周恩来、陈云、彭德怀、陈毅等中央领导,接见出席铁道兵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全体代表。图为毛泽东主席同铁道兵司令员李寿轩(左2)、政治委员崔田民(右2)、副司令员郭维城(右1)等领导亲切握手,并叮嘱:你们要多快好省地修建铁路。

作者侯卫,硕士研究生毕业。1972年12月特征入伍,铁道兵体工队女篮队员,铁四师电影队放映员、铁四师司令部管理科书记、政治部文化科干事。转业后任铁道部四方机车车辆厂组织干事、团委书记、宣传部部长、电视台长、厂党委委员、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现任铁道兵战友网副总协调。
槛外人 202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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