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半座城
—— 老舍茶馆记事
张永成
上午十点,前门西大街的阳光斜洒在青石板上,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在时光里慢慢显影。
我走到老舍茶馆门口,一眼看见檐下那尊铜铸的“大碗茶”。晨光拂过,温润如玉。一位穿灰布长衫的伙计站在台阶上,一声清亮吆喝划破街巷:
“大碗茶——二分钱一碗,老二分嘞!”
京腔圆润,尾音上扬,仿佛从八十年代胡同深处飘来的一缕回声,带着烟火气,也带着人情味。
门前,一只半人高的老式保温桶稳稳立着,漆皮斑驳,铁锈微露,却擦得锃亮。桶身六个红字赫然:“老二分大碗茶”。旁边黄底红字旗幡轻摆,“大碗茶”三字遒劲有力,像是用岁月一笔一画写就。
人群围着长台,一位系蓝布围裙的妇人麻利地舀茶递碗。粗瓷大碗一只只递出,热气升腾,笑语喧哗,恍若一幅流动的市井长卷,在这方寸之地徐徐展开。
“来,您慢用。”她递给我一碗。
碗是旧式的,边缘微磕,掌心却踏实。茶汤澄澈微黄,几片茉莉浮沉,清香沁鼻。轻啜一口——初涩,后甘,舌根涌起一丝甜意,像极了儿时夏天,坐在胡同口捧碗喝茶的那个午后。
这不是龙井的雅,也不是普洱的厚。它没有名贵出身,却有最地道的老北京魂:朴素、坦荡、不讲排场。一如那些蹲在街角喝茶的街坊,话不多,情意重。
“只有两分钱?”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睁大眼,手机对准墙上泛黄的价目牌,像发现了奇迹。
她男友笑着扫码:“请全家人喝一碗。”
孩子们举碗欢呼,外国游客也凑上来,捧着粗瓷碗比耶拍照:“Two fen! Like history in a cup!”(“两分钱!就像一杯历史!”)
那一刻,茶香里飘着笑声,也飘着跨越语言与时空的共鸣。
我倚着柜台,目光落在那只红色小木箱上。箱盖微启,里面纸币杂陈:一角铝币已氧化发暗,一分纸钞褪成浅灰,还有几张被茶水浸过又晾干的旧票子,边缘卷曲,字迹模糊,像被岁月亲吻过的信笺。
它们静静躺着,不流通,也不作废。像一群退伍的老兵,卸下使命,仍守着岗哨——
守的是记忆,是初心,是一段未曾冷却的人间温度。
一位白发老太太牵着孙子的手,指着木箱低声说:
“你爷爷当年买一斤棒子面才八分钱,这碗茶啊,能解半条街的渴。”
孩子仰头望着她,眼神懵懂,却郑重地把空碗放回桌面,动作轻缓,像完成一场小小的祭礼。
那一放一收之间,不只是归还一只碗,更是接过一段历史的重量。
十一点刚过,人流渐密。一对母女从故宫赶来,额角带汗。母亲一边扇风一边说:“特意绕道来的,就想让孩子尝尝课本里的‘大碗茶’。”
不远处,几位本地老人围坐闲谈,手中捧的不是茶,而是往事。
“1979年啊,尹盛喜带着十几个待业青年,在这儿支了个铁皮桶,两分钱一碗,卖的是茶,救的是命。”戴眼镜的老先生声音低沉,眼中有光,“那时候哪有什么茶馆?就是几条板凳、一口锅,可人心热啊,热得能把冬天熬成春天。”
话音未落,保温桶见底了。老师傅掀开盖子,“咕咚”一声灌进新茶,热浪腾起,满街生香。
工作人员笑道:“今儿第六桶了,周末常卖五百多碗。”
我不禁问:“真只收两分?不亏吗?”
他摇头,嘴角带笑:
“成本早翻几十倍了。可这茶不是生意,是念想。有人为解渴,有人为怀旧,还有人专程拍短视频——但只要有人记得,我们就一直供着。”
语气平静,却像一句誓言,落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十二点将至,日当中天。阳光在地砖上缓缓挪移,光影如梭,仿佛时间本身在踱步。
我站在门口回望:茶摊依旧喧闹,笑声与茶香交织升腾,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淌在这条老街的血脉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这一碗茶,何止是一口饮品?
它是这座城市呼吸的节奏,是普通人用体温焐热的一隅人间。
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堂,也没有扫码即付的便捷,但它有手的温度、声的余韵、心的重量。
两分钱买不到一瓶矿泉水的时代,它仍固执地守着初心,
像一座沉默的碑,刻着这座城最柔软的良心。
“大碗茶广交九州宾客,老二分奉献一片丹心。”
楹联高悬,墨迹遒劲,字字如钉,敲进人心。
走出茶馆时,身后传来清脆童声:
“奶奶,我也要存两分钱,将来带我的孩子来喝!”
风起,帘动,茶香追出门外,缠绕衣角,久久不散。
我驻足良久,几乎落泪。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远去。
它只是藏在一盏粗瓷碗里,等你轻轻捧起,才听见整座城的心跳——
那心跳,是市井的脉搏,是岁月的回响,是千万个平凡日子堆叠出的深情。
一碗茶,半座城。
张永成简介:
资深媒体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淮安市散文学会副会长。擅长新闻调查。曾在人民日报、中国记者、新华日报、羊城晚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专访、特写、散文、短小说、报告文学、电影剧本等各类文章、文学作品千余篇,有30多篇作品在国家和省级评选中获一、二等奖;先后编辑出版25万字的《啊,太阳神》报告文学集和30万字的《静水流深》散文集:曾被中国地市报群工研究会授予“党报优秀群工干部”荣誉称号。
华灯初上 胥全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