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军
一年当中,过了霜降,就可以腌萝卜干了。母亲说,这时的萝卜最瓷实,选本地红辣萝卜,圆萝卜得挑鸡蛋大小的,大了易糠心,腌出来软塌塌的不成模样。我蹲在小院桌子边看她择叶,萝卜缨子要留一点嫩尖,洗净的萝卜在案板上切成粗条,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瓷白的萝卜条上,像撒了层细盐。
母亲腌萝卜干,有老人家一套家常做法。还是有讲究“一腌二晒三卤四晾五调”,每步都不含糊。她戴着手套把萝卜条码进坛里,一层萝卜撒一层盐,指尖轻轻揉搓,说这样盐才能渗进萝卜肌理,腌出来才爽脆。坛口封上膜布的那晚,厨房总飘着淡淡的萝卜清香,母亲会趁隙检查坛子是否透气,像照料熟睡的孩子。
晒萝卜干得看天。母亲总在秋阳最烈的午后搬出竹匾,她将腌过的萝卜条码得匀匀当当,像给秋天铺了层素色的砖。风里立刻飘起清苦的甜,那是水分正在阳光里慢慢撤退,把最实在的滋味封进纤维里。她总在正午翻晒,指尖划过干瘪的萝卜条,眼神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我凑过去帮忙,她却挥挥手:“去看书,这点活我来。”可转身又会把最厚实的几条留出来,说我最爱嚼这种有嚼劲的。
我看到竹匾里萝卜条,一天天收缩、变韧,从水灵灵的白变成琥珀色的干。母亲说,干货是日子的浓缩,鲜货吃的是当下的脆嫩,干货藏的是往后的念想。那时不懂,只觉得晒干货是件磨人的事——得赶在雨天前收,夜里还得用膜布盖起或搬进屋檐下防露水。母亲却乐此不疲,竹匾在晒场上排开,像铺开一张张浅黄的笺,写满她对冬天的盘算。
后来在城里的超市看见真空包装的干货,码得整整齐齐,却少了竹匾的竹香,也没了阳光晒透的温乎气。有次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打开是密封袋里的干,还混着几瓣晒干的橘子皮。泡发萝卜干时,水渐渐染上浅黄,满屋都是熟悉的香气,忽然就懂了母亲说的“念想”——那不是简单的食物,是她把秋天的阳光、风的味道,还有对远方的牵挂,都晒进了一条条干货里。
原来最寻常的干货,藏着最不寻常的心意。它让季节有了延续,让牵挂有了形状,在某个寻常的傍晚,泡发一碗,就能尝见故乡的秋阳。
西北人把麻花、点心、糖麻叶等叫干货。而我吃过的干货却不是这几样,是炒面、山芋干等。现在近乎绝迹了。我这里说的炒面,是指炒熟的小麦磨成的面,不是指饭馆里加了肉和菜炒出来的面片。山芋干是指把山芋切成条或片串起来晾干的那种。这样弄,也不是山芋多得吃不了,是因山芋一到春天,虽在窖里,有的还烂。那时,也没有别的保存办法。就把这样的山芋经过一番暴晒,切成条或片用细麻绳串起来,挂在房檐下阴晾干,到了冬天取下来,吹吹上面的尘土,可直接放进嘴里。一咬嘎巴脆,还会把山芋干磨成面粉,做山芋干饼当主食。
记得读小学时,常吃炒面,有时还把炒面当干粮。顾不上做饭,就用滚水冲炒面糊糊当饭。我六七岁时,家里还很穷,我妈把放炒面的瓦罐子摆放在堂屋柜上,这是防半大小子随时偷吃的。有次我实在饿得厉害,就搬了小板凳还是够不着,于是搬来土坯摞在板凳上。我站上去,勉强够得着瓦罐子,我踮起脚尖再往里伸手,还是够不着炒面。我就扳着罐口,让瓦罐子向我这边倾斜,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瓦罐子太轻,再加脚下一颤动,瓦罐子被我扳倒了。我被这情形吓愣了。我调整站姿,把手伸进瓦罐才摸捞到一把炒面。另一只手扶起瓦罐子,当把炒面往嘴里埯时,因嘴里塞得太满,一时半会又咽不下去,这时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结果一嘴炒面都喷出去了。我赶紧踉跟跄跄地下来。后来,我家再炒了炒面,我就不敢偷吃了,怕把瓦罐扳倒了,把炒面撒在地上被大人发现了,挨打,宁可挨饿。
磨炒面,多在开春后。这对半大小子来说,是个节点,因为可以随时抓起来大把地吃。但炒面噎人,不好往下咽。吃时,要是突然嗓子痒或要打喷嚏,还会被呛着。
困难时期,我还是念想起母亲腌萝卜干。卤制那天最热闹,母亲调一碗盐水加白糖,萝卜干浸在里面“喝饱”卤汁,再晒半天就收进坛里,加八角、桂皮和自家晒的辣椒面拌匀。密封前她会舀一勺给我尝,咸香里带着微甜,脆生生的口感在嘴里散开,我总忍不住多要几口。一周后开坛时,满院都飘着香气,萝卜干色泽黄亮,肉质厚实,母亲用玻璃罐分装,一罐留着日常吃,另一罐仔细封好,说等我回城带走。
后来在城里,超市的萝卜干琳琅满目,可总吃不出母亲做的味道。有一次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玻璃罐里的萝卜干还带着阳光的温度,配白粥时咬下一口,脆响里全是记忆——竹匾在晒场上,母亲揉搓萝卜的指尖、晒场上的暖阳,还有她藏在罐底的那句“天冷记得加衣裳”。
如今陶泥坛子还在老屋墙角,母亲的手不如从前灵活,却仍会在霜降时念叨萝卜的收成。那罐萝卜干早成了乡愁的密码,每一口脆响,都是母亲藏在岁月里的爱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