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 张长宁

重阳后第一个周末,天晴了。风不大,吹着不冷不热。退休十年的我,随团到洪泽湖盱眙段,次日天没亮就往淮河入湖口赶,等第一拨渔船返港——螃蟹批选早市,很快就要热闹开锣。
洪泽湖是我国第四大淡水湖,也是罕见的“悬湖”,湖面高于周边地面,借淮河连通江海,水系通畅,水质优良。而盱眙段正是淮河汇入洪泽湖的入口,独特的水文环境,让这里的水产格外丰美。入湖口的水面很开阔,淮河水与洪泽湖水在此交汇,融成一片。湖岸边长着芦苇、芦荻、菖蒲,一眼望不到头。早起的水鸟在天上飞,低低掠过水面。
天微微亮,雾气没散,薄薄一层盖在水面。湖面上的吆喝声起来了,一声接一声,把雾气撕开些缝隙。渔船在水里慢慢滑,船头的马灯还亮着,在雾里晃。都说这儿水质好,养出的螃蟹带鲜甜,到重阳,正是最肥的时候。
等早市的光景,想起十二年前。也是重阳后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省报记者老朱到这儿,采访洪泽湖捕蟹应市的新闻。老朱原是专职摄影记者,对日出格外执着。那天同样天没亮,老朱拽着爱摄影的我上了吉普车,早早赶到老子山脚下的入湖口,都想拍日出入湖口、朝阳照千帆的景致,却遇上大雾弥漫。
开吉普车接送我们的盱眙县接待科小宋,在岸边唤来一条大些的捕蟹船。老朱还没穿好救生衣,就举起照相机,打闪光灯拍个不停。
捕蟹船上的渔人们,都穿齐腰的胶皮裤。有的站船头,有的下浅滩,全弓着身子,双臂绷紧,肱二头肌鼓着拉地笼。粗麻绳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掌心磨出红印。他们的手满是老茧,力气却大,拽地笼时,水声“哗啦啦”,听得真切。青壳白肚的螃蟹从笼口滚出来,挥着蟹钳噼啪响,溅起的湖水落在脸上、肩上,凉丝丝的。有人随手拿起一只掂了掂,蟹壳硬得硌手,背上的“H”纹很清楚。“重阳的蟹,膘水足,母蟹黄顶到壳尖,公蟹油润满爪尖。”一位老渔民两手各抓一只大蟹,对着老朱的镜头大声说,又用手指捏住蟹腿数关节,告诉我:“三扣半的膘,甜到心口。”这是祖辈传的认蟹法子,简单,却不曾错过。
采访中知道,入湖口捕蟹的法子不少。小宋把我们从船上接到岸堤,引到滩涂边,只见柴箔子插得整整齐齐,两端的马灯亮着暖光。螃蟹有趋光性,顺着箔子窸窸窣窣爬,钻进渔人设的圈套,天亮时,箔子尽头的蟹篓已沉甸甸的。
小宋说,还有烟熏的老法子——泥锅腔里烧着稻壳,没明火,只有青烟和焦香,顺着水底的稻草绳散开。螃蟹闻着香味,成群往岸边爬,自动掉进蟹篓,竟是自投罗网。渔人们说:“蟹趋光,人恋烟火气,各有各的念想,捕蟹的法子,都顺着生灵的习性来。”可惜那天,老朱没拍到这个镜头,我也没采访到会这绝技的渔人。
那天晨雾也浓。执拗的老朱独自重新登船,这次把相机对准了用丝网捕蟹的渔民。我在岸边能看见,船上的网在水里铺成扇形,网眼大小刚好,拦得住肥蟹,伤不着幼蟹。渔船慢慢移,渔人们站在船舷边盯着水面,时不时调整丝网位置。起网时,丝网慢慢往上拉,螃蟹在网上挣扎,青背金爪在光里闪。渔人们伸手去摘,动作又快又轻,怕弄断蟹腿。在岸上,我还看见一艘艘小型拖网渔船,在开阔水域航行,拖网贴着水底,把水草间的螃蟹都捞上来。船上的人分工明确,起网、分拣、装篓,手脚麻利,没多久,舱里就堆起了蟹堆。
近年洪泽湖实行禁捕令,湖上捕蟹的繁忙场景,要等几年后才能再见到。如今的老朱和我一样,都已退休多年。当年因急于回南京报社发稿,我俩都没赶上入湖口螃蟹早市的盛况。正想着,湖面的雾彻底散了,朝阳穿透云层洒在水面,和十二年前的雾色对照着,这次,该我来弥补这个遗憾。
思绪拉回昨天早晨。太阳升高,日上三竿,湖堤边热闹起来。既有零散集市,也有整齐的螃蟹鲜货批发市场。摊位一个个排着,蓝色塑料盆、竹编大筐里,都装满刚上岸的螃蟹。这些蟹青背金爪,挥着蟹钳“咔嚓咔嚓”响。摊位前挂着招牌:“正宗入湖口湖蟹”“公母对半批发”“现捞现卖”,各色条幅在风里飘。
市场里人多,推车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水产商背着钱袋、拿着记账本,在摊位间穿梭。“这筐蟹规格齐,多少钱一斤?”“三十三,全要让一毛。”“隔壁才三十,贵了。”“一分钱一分货,你随便挑一只看。”摊主拿起一只母蟹,用剪刀撬开蟹壳,金黄的蟹黄露出来,周围的人都凑过来看。批发商手里的电子秤“嘀嘀”响,称好的螃蟹装进泡沫箱,铺上水草,浇点湖水,封箱装车,要发往全国各地。
分拣的妇女们坐在小马扎上,围着摊位,面前摆着棉线和剪刀。她们左手拇指按蟹背,其余四指扣蟹腹,右手扯过棉线,先在蟹身中间绕两圈勒紧,再顺着蟹钳根部缠两圈,最后在蟹腿间交叉穿梭绑牢,指尖翻飞间,螃蟹已捆得结结实实。捆好的蟹按大小、公母分开,大的在上层,小的在下层,公蟹母蟹各放一边,让人一眼看清。
客人陆续来,有散客食客,有“吃货”旅游团,也有康养团。“吃货”团的导游拿喇叭喊:“各位朋友,这里是淮河入湖口螃蟹批发市场,蟹是今早刚捕的,选好能在旁边农家乐现蒸现吃!”团员们散开,围到摊位前,有的掂分量,有的看蟹背纹路,有的问挑蟹技巧。年轻人翻开螃蟹肚脐,念叨着“越厚越肥”,选中了就称重。
康养团的老人们结伴逛着,聊养生。“这儿水质好,螃蟹性寒,秋天吃滋阴润燥,配姜醋就不怕寒。”头发花白的老人说,同伴点头:“特意选康养团来,就为尝鲜蟹,呼吸新鲜空气,比城里舒坦。”他们选蟹很细,看肚脐、看蟹壳,还捏捏蟹腿,选好后交给农家乐,自己坐在湖边树荫下,泡杯菊花茶等着。
市区来的散客也不少,有带老人孩子的家庭,有结伴的朋友,还有组群团购的精明人士。有人蹲在盆边,一只一只挑,掂掂分量,问问价格;有人找面善的渔人:“来二十只,公母对半,送人,要挑好的。”渔人应着,从筐里拣出匀称、有活力的蟹,捆好称重。中年女士拎着两袋蟹笑:“网上买的不新鲜,现捞现买,给亲友尝湖味。”老先生慢悠悠挑着:“每年重阳都来,就认这儿的蟹,肉甜黄满,配菊花酒,才是过重阳。”古人说“佳节入重阳,持螯切嫩姜”,这习俗在这里一直保留着。
湖堤边的临时摊位也热闹。有卖姜醋的,玻璃瓶里装着嫩姜丝,醋香很浓;有卖简易工具的,小剪刀、小锤子都有,方便食客当场吃。年轻人买了蟹,在岸边石桌上,用工具敲开蟹壳,蟹黄露出来,香气飘开。他们蘸着姜醋吃,时不时赞叹:“这蟹真鲜!肉质紧实,蟹黄流油,没白来!”风一吹,蟹香飘得更远。
市场附近的农家乐里坐满了人,老板和伙计忙个不停。后厨的大蒸锅冒着热气,螃蟹在里面慢慢变红,香气从锅盖缝里溢出来,满院子都是。服务员端着蒸好的蟹,在餐桌间穿梭:“您的公蟹!”“母蟹来了,趁热吃!”客人们拿起蟹,掰开蟹壳,用小勺舀蟹黄、蟹膏送进嘴里。“吃货”团的团员们一边吃一边拍照,发朋友圈;康养团的老人们吃得慢,细细品味,偶尔喝口菊花茶。
渔船上还在忙,靠岸又出发。渔人们把精品蟹装进泡沫箱,铺水草、浇湖水,保持鲜活。这些蟹除了供本地,还要发往上海等地。冷链卡车在岸边排队,发动机声和湖浪声混在一起。渔人们封好泡沫箱,贴好标签,搬运工把箱子搬上卡车。“这些蟹中午就能上江南城里人的餐桌,让他们尝尝洪泽湖的鲜。”渔人说着,脸上带着笑。
午后的阳光很暖,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入湖口的水面平静,渔船三三两两散在湖里。偶尔有吆喝声传来,在水面上荡开。岸边的市场还热闹,只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柔和了些,人们的脚步也慢了。渔人们趁着空闲,坐在船板上吃饭,简单的饭菜配着自家腌的咸菜,吃得很香。“蟹过重阳,就歇网了,让湖水喘口气,明年才有好收成。”他们说,对自然的敬畏,早融进了日子里。
夜色渐浓,湖面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蟹钳摩擦的声音,还有远处的蛙鸣,凑成一段温馨的夜曲。岸边的老槐树风一吹,沙沙响,像在低语,说着来年的期盼——风调雨顺,蟹肥满舱。这入湖口的蟹事,这重阳的烟火气,岁岁年年,都不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