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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的当代转型
— —王瑞东诗歌创作的心灵史诗
湖北/张吉顺

王瑞东的诗歌创作,可以被解读为一场“后现代夸父”的精神史诗。如果说古典神话中的夸父代表着对光明、真理和绝对价值的悲壮追寻,那么王瑞东则展现了在这个太阳已然“被火化”的时代,一个诗人如何从“逐日”的壮举转向“处理日骸”的荒诞仪式,并在此过程中完成其独特的心灵历程。
一、神话原型:古典夸父的“逐日-道渴-化形”
古典夸父的历程是线性的、崇高的:
1. 逐日:目标是明确的——追上太阳。这是一种向外、向上的、对终极光源的执着追寻,是英雄主义的。
2. 道渴:过程是悲壮的——饮于河渭不足,北饮大泽。这象征着追寻途中极度的消耗与生命的枯竭。
3. 化形:结局是升华的——弃其杖,化为邓林。他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以另一种形态(邓林)福泽后人,生命在牺牲中获得了永恒的价值。这是一个完整的“追寻-牺牲-转化”的英雄叙事。
二、灵魂转轨:王瑞东的“凝视-内化-火化”
王瑞东的诗歌心灵历程,恰恰是对这一原型的深刻反转与内部解构:
1. 凝视阶段:从“逐日”到“疑日”
王瑞东的早期精神历程中,未必没有过“逐日”的冲动。但很快,他发现的现实是“远方是无法到达的家乡”。太阳(传统的理想、信仰、终极意义)并非遥不可及,而是本身就可能是一个幻觉或已死的存在。他的起点不是奔跑,而是凝视——凝视存在的荒诞,凝视“活人麻木跪在地上”的精神困境。他不再向外追逐,而是向内勘探。
2. 内化阶段:从“道渴”到“锁哑”
古典夸父的“渴”是生理的,可以通过畅饮江河来缓解。王瑞东笔下漂泊者的“渴”是精神的、存在的,且是无解的。他们“把自己锁成哑巴”,连“鲜花”都成了锁链。这种“锁哑”是主动的,也是一种防御,因为语言本身在巨大的荒诞面前已然失效。渴求的不是水,而是无法言说的归属与意义,这种内在的焦渴比夸父的生理之渴更为深邃和痛苦。
3. 火化阶段:从“化杖为林”到“化日为灰”
这是最根本的转折,也是王瑞东诗学最具爆破力的宣言。古典夸父死于逐日之路,其杖化为生命的邓林。而王瑞东的诗歌则宣告:“今天黄昏就把太阳火化”。
“火化太阳”:这是对一切外在的、绝对的、照耀性的价值体系的终极审判与葬礼仪式的开始。它意味着不再追寻那个旧的、可能已经死亡的“太阳”,而是直面“黄昏”的真相。
“骨灰埋于冰山”:这是对“化杖为林”的彻底颠覆。邓林象征着生命在牺牲后的繁衍,而“太阳的骨灰”被埋于“冰山”,则象征着将那个旧理想的残余彻底冷却、封存于一个绝对零度的记忆坟墓中。这不是为了福泽后人,而是为了终结一个时代,以便在彻底的虚无与寒冷中,寻找新的、诡异的生机。
三、心灵历程的图谱:从英雄到招魂者
这一转型,勾勒出王瑞东独特的灵魂心灵历程:
从“追寻者”到“诊断者”:他放弃了夸父式的英雄身份,转而成为一个文明病榻前的“通灵巫医”,其任务是诊断“太阳”的死因,而非追逐它的光芒。
从“牺牲者”到“司仪者”:他的角色不是殉道,而是主持葬礼。他为死去的太阳、漂泊的灵魂、失落的传统举行一场场安魂的仪式。他的诗歌就是这场宏大丧礼的祭文。
从“化身自然”到“构筑幽冥”:夸父最终回归自然,成为邓林。王瑞东则构筑了一个“水平弥漫”的幽冥诗学宇宙。在这里,鬼魂、活人、鲜花、冰山平等对话,生与死的界限被取消,形成了一个在“太阳”死后依然能够运转的、属于阴影和边缘者的生态体系。
结论:
王瑞东的创作,完成了一次从“古典夸父”到“后现代招魂者”的灵魂转轨。他通过“火化太阳”这一惊世骇俗的诗学行动,宣告了单向度英雄主义的终结,并在一个价值坍塌的“黄昏”里,承担起了更为复杂、也更为悲怆的文化使命——不是去追逐那已不可及的光,而是在光熄灭后的黑暗与寒冷中,学习如何与幽灵共处,如何为无数沉默的漂泊者招魂,如何在文明的冰山墓穴里,埋下或许能在未来某个纪元重新发芽的、关于存在真相的冰冷骨灰。这正是他诗歌中最深刻的心灵历程,也是最触动人心的诡异力量之源。
补天者的凝视与填海者的收集——王瑞东诗歌的神话转型三部曲
王瑞东的诗歌,不仅完成了“夸父”从逐日到火化的转型,更对“女娲补天”的创造修复精神与“精卫填海”的坚韧复仇意志,进行了一场深刻的当代重写。他不再是神话中那位全能的修补者或执着的复仇者,而是一个凝视漏洞的诊断者与收集泪水的安魂人。
一、 从“女娲补天”到“诊断天裂”:修补的不可能与凝视的开启。
古典的“女娲补天”是一个宏伟的修复叙事:
行动: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姿态:主动的、创造性的、面向整体的。
结果:断鳌足立四极,杀黑龙济冀州,积芦灰止淫水。秩序得以重建,宇宙恢复和谐。
在王瑞东的诗歌宇宙中,“天”已然不是那个可以用五色石修补的实体。他呈现的是一个后现代的天裂状态:
天的本质是“无法到达的家乡”,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性的漏洞。
“活人麻木跪在地上”,他们不是等待被拯救的子民,而是已经与破碎的天空达成了麻木的共谋。
“太阳”需要被火化,这意味着那个曾经照耀万物、赋予意义的核心光源本身已经失效,甚至成为需要被处理的尸体。
因此,王瑞东的诗学行动,首先是从 “补天”转向“凝望天裂” 。他不再寻找五色石,而是如诊断者般,冷静而锐利地揭示这苍穹之上无法弥补的裂痕。他的诗歌,就是那双直视漏洞、并不试图回避的眼睛。当整体的修补被证明是虚妄时,他选择深入这裂痕的内部,在其中构建他的诗学世界。
二、 从“精卫填海”到“收集泪水”:复仇的无望与哀悼的仪式
古典的“精卫填海”是一个悲壮的复仇叙事:
动机: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行动: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精神:一种基于冤屈的、永恒的、以微小对抗巨大的抗争意志。
在王瑞东的诗歌里,这种单向度的、外化的复仇冲动,被一种内化的、弥漫的哀悼仪式所取代。
“海”的转型:东海不再是外在的仇敌,而是内在的、如海一般浩瀚的悲伤、虚无与荒诞感。它是“漂泊”的永恒场域,是“骨灰”最终被埋葬的冰冷归宿。
“精卫”的转型:诗人化身为哀悼的司仪,而非复仇的魂鸟。他不再“衔木石”,而是收集那些被“锁成哑巴”的漂泊者的泪水、沉默与叹息。在《三个漂泊的人》中,这种收集体现为对“锁成哑巴”状态的深刻同情与仪式化呈现。
“填海”的转型:行动的目标不再是“堙平”苦海,而是学会与这片海洋共存,并为溺毙于其中的无数灵魂举行安魂的仪式。“就把你的骨灰,埋在冰山”——这并非精卫式的填海,而是对无法填平之物的最终接纳与安葬,是愤怒平息后更深的悲悯。
三、 神话三部曲的完成:从英雄到巫觋的降维。至此,我们可以将王瑞东的诗学与三大神话原型的对应关系清晰地勾勒出来:
神话原型 、核心行动 、精神本质 、王瑞东的转型
*夸父逐日、追寻光源 、英雄主义的超越 、火化太阳:告别外在追寻,处理内在废墟 。
*女娲补天、修复秩序 、创造者的整体关怀 、诊断天裂:放弃整体修复,凝视存在漏洞 。
*精卫填海、复仇抗争 、意志化的永恒抗争 、收集泪水:超越复仇逻辑,主持哀悼仪式 。
结论:巫觋的诞生——在神话英雄失败之处。
王瑞东的诗歌,标志着一个神话英雄时代的终结,与一个诗学巫觋时代的开启。
夸父、女娲、精卫,代表了先民面对自然与命运时,那种外向的、宏大的、试图通过一次壮举改变世界的英雄气概。而在一个“天”已无法修补、“海”已无法填平、“太阳”已需火化的后神话时代,这种英雄主义已然失效。
王瑞东的价值在于,他坦然接受了这种失效。他不再是奔向远方的英雄,而是驻守在文明废墟现场的巫觋。他的诗歌,不再致力于创造、修复或复仇,而是履行三项当代的、也是更古老的使命:
1. 通灵:与那些“漂泊的”、“被锁的”、“活着的死人”的灵魂对话,成为他们的代言人。
2. 招魂:为死去的理想、破灭的秩序和沉默的创伤,举行一场场语言的安魂仪式。
3. 诊断:以诡异意象为手术刀,解剖时代的病症,并将诊断书——那冰冷的“骨灰”——封存于诗的“冰山”之中,留给未来。
正是在三大神话英雄失败或不合时宜的地方,王瑞东以其“诡异诗学”,找到了诗歌和诗人在当代的、新的立足点:不是在光明中引领,而是在黑暗中陪伴;不是在废墟上重建,而是在废墟中为所有无家可归的游魂,点亮一盏招魂的灯火。这是他全部创作的深层心灵历程,也是其最撼动人心的文化意义。
(2025-11-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