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元帅在三线
作者 鲍迟
一
秋风萧瑟,霜叶飘零。此时,已是彭德怀闲居挂甲屯第6个年头。他除了读一些古书外,就是用镐头挽住时间,在院子里种菜劳动。他常常望着鸣叫的雁阵飞过天空,那天上“人”字的自由,让他向往;他常常望着晚霞沉默,沉默得像一尊青铜雕像……
1965年9月11日上午,有人到挂甲屯吴家花园传话,说中央领导在人民大会堂见他。
1959年,他去职后,人民大会堂还没有竣工。这天,他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富丽堂皇之地。步入指定的江苏厅,才知道找他谈话的人是彭真。
彭真当时除7位中央政治局常委外,他排第8位,是政治局委员中的第一号人物。两人寒喧数语,彭真说明主旨:“中央决定派你到三线去,任副总指挥。”
彭德怀沉默片刻,说道:“我是犯错误的人,当副指挥去指挥谁?”他谢绝了这一职务。他说,自己对工业生产不熟悉,不去。希望到农村作些调查。
回到吴家花园,他把此事说给了身边的同志:“彭真向我传达毛主席的意见,让我到三线去工作。我没答应,一是我不懂工业,二是三线是战备工程,我不想搞和战备与军队有关的事,我和军队早脱离了关系。”9月21日,他提笔给毛泽东写了一信,表明自己的想法。当天,元帅的这封信,便落在毛泽东的案头。
毛泽东已经听了彭真的汇报,现在又收到彭德怀的信,他感到意外,老战友还是这么倔的脾气呵。满以为他亲自点将,彭德怀会像抗美援朝那样,横刀立马,冲上三线建设这个战略大后方的备战前沿阵地,没想到他不理这个茬。毛泽东明白,老朋友闷气未消啊。他决定亲自找彭德怀谈一谈。
9月23日早上7点半,毛泽东的秘书打电话给彭德怀,说毛主席约他8点半前去谈话。彭德怀吃了一惊,6年来他与毛泽东未见过面,今天是怎么啦?他知道,主席有夜间工作的习惯,上午休息,今天怎么约他早上8点半谈话呢?这不是主席的习惯啊。为了不主席的休息,他对授话人说:“我晚上去吧。”秘书说:“叫你上午来,你就来吧。”彭德怀深知,这次谈话的主题,可能还是去三线的问题。
8点15分,彭德怀到达中南海颐年堂,警卫战士庄严地向他敬礼,他像往常一样,以标准姿势举手还礼。踏进那个花木葱笼的小院,毛泽东已站在门口等候他多时了。
两人都有些感慨。毛泽东说:“几年不见,你显得老了。”
彭德怀苦笑答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以下细节,刘居英将军的学生、作家滕叙兖这样写道:
毛泽东说:“早在等你,还没有睡呢。接到你的信,也高兴得睡不觉,你这个人有个犟脾气,一点没改。今天还有少奇、小平、彭真同志,总理去接西哈努克,所以不能来。我们一起谈谈。”
毛泽东说:“现在要建设战略后方,准备打仗。按比例西南投资最多,战略后方也特别重要,你去西南工作是适当的,将来还可以带兵打仗……”
8点40分,刘少奇、邓小平、彭真先后入座。话题主要是围绕三线建设问题。毛泽东说:德怀同志去西南,是党中央定下的,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来找我。毛泽东又说:你搞军事工作多年,三线建设与军事有密切关系,你去任副总指挥,对你没有什么保密的,你想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
少奇,小平、彭真都发表了积极支持的意见。听了各位老战友们的话,彭德怀的气消了,立即表态:“主席,我听你的,我去西南。”
彭德怀的侄女彭梅魁回忆:“这次伯伯去毛主席那里,他们谈了5个小时。伯伯说,他已经决定去三线工作了,又可以为人民服务了。”后来的一段时间,彭德怀忙起来了,他找到杨尚昆,谈到身边工作人员的去向问题。杨尚昆将此事报告给小平。小平指示:“彭老总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跟老总到西南去,让他们照顾好彭老总。”
他到了周总理家。总理说:主席让你出马是对的,不能分手分到底,要团结,“风物长宜放眼量”嘛,还有很多很大的事业等待我们去完成。三线建设主席很重视,希望你在西南再立新功。
10月上旬,彭德怀在怀仁堂参加关于三线建设的特别会议,会议有邓小平主持。李井泉、程子华、吕正操、阎秀峰、李大章、廖志高、任白戈等分别在会上介绍了西南三线建设的情况。刘少奇传达了毛主席要求支持彭德怀工作的指示。并说,李井泉同志要给下面打招呼,要为彭老总多创造条件,方便他的工作。
三线建设的领导同志,无一不是彭老总的老部下,他们纷纷表示欢迎彭老总去西南工作。那时,老总又一次沉浸在多年不曾有的惬意与欣慰之中。
中共中央西南局书记,西南三线建设第一副主任程子华十分重视老首长彭德怀到西南三线工作,1965年11月中旬,他专程由成都飞往北京,两次看望彭老总,向他介绍三线建设的进展情况,欢迎他早日赴任。
11月25日,中办通知老总,可以近期择日赴川。
11月28日下午2点40分,北京开往成都的33次快车就要开车之际,彭老总与景希珍、綦魁英、赵风池与来车站送行的中央办公厅、中央组织部、中央警卫局的同志,以及彭梅魁、彭康白和彭钢等人一一握手告别。
列车开动。载着共和国昆仑一般伟岸的元帅向大西南驶去,那片山川曾留下他战斗的足迹。他一往无前的足迹,在那里为一个新生的政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1月30日上午8点多,汽笛一声长鸣,列车驶进成都车站。到车站迎接的是三线建委副秘书长杨沛,西南局办公厅主任李辛夫等人。李井泉、程子华、廖志高等领导陪邓小平正在西南调研,故没能到车站迎接。
彭德怀被安排在永兴巷7号的一所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幢小楼,两幢平房,他选了一幢间数最少的平房。西南局和成都军区对元帅非常关心,两天前,已给这个小院安排了一个班的警卫人员。派出所给元帅上了户口,用的是“季春”这个名字。
由于三线建设总指挥部的领导不在成都,程子华专门安排一位留守的领导向彭老总汇报三线建设的情况。汇报整整用了5天的时间。老总口问笔录,不时在挂图上指指点点,详细询问。
汇报结束时,彭德怀说:“听了几天的情况介绍,西南三线是重要的战略后方,要加快建设。项目很多,按中央的部署,重点是明确的。纵观全局,是不是突出一点、一线、一片,集中力量,保攀枝花钢铁基地的建设,在大西南地图上,这是一个点。成昆铁路,是通向攀枝花的大动脉,与攀枝花同步建设,这是一线。贵州六盘水煤矿国防工业项目也要跟上,这是一片。
三线建委的同志佩服元帅军事家的战略眼光,西南三线地图,他一看便知道了核心问题。
彭老总说:“我今年67岁了,还想拼老命干一下,只要苦干3年、就会打开三线建设的局面。”但是,一个为民族的幸福敢拼上性命的人,没想到,历史没给他3年的时间!
第二天,他给侄女彭梅魁写去一信说:“我计划用闲散时间了解一下市场情况,听听汇报,了解三线建设的情况。然后再到三线建设的各个地方转一转,了解工厂、矿山、水电以及诸如资源等情况。如有可能,将顺便到长征走过的地方和旧战场看一看。一路身体很好,不必挂念。”
程子华是中共高干中,被人称为“最老实厚道”的人,作为西南三线建设的二把手,他没有歧视彭老总。老总在他心中还是井冈山的老总,还是长征路上的老总,还是指挥百团大战打鬼子的老总,还是那个指挥抗美援朝的老总,彭德怀在他心中仍然是巍峨的泰山、昆仑。建委召开大小会议,程子华主持会议,总是客气地说:“请彭老总先讲。”彭德怀却摆摆手说:“不,不,不,请程主任讲。”推让一番后,程子华说:“好,那我先说,彭老总补充纠正。”每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子华同志总向彭老总打招呼说:“请彭老总总结。”彭德怀说:“那怎么行,位置不能摆错了,程主任搞工业建设有经验,还是有程主任总结。”
滕叙兖是研究彭德怀的专家,采访过许多彭老总的家人。他说:1966年2月,彭真去三线视察,专门到永兴巷7号去看望元帅。那时,姚文元批判吴晗《海瑞罢官》的文章已发表多日,彭真向彭德怀介绍吴晗的情况时说:“老总啊,现在不是吴晗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牵扯一大批人喽。”彭真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史无前例的运动将要来临。
彭真建议彭德怀辞去三线建设副总指挥一职,从此埋头一些研究工作,不出头露面,减小目标;二是,给主席写信收回申诉书,甘心情愿服从党的决议;三是实事求是说清和吴晗的关系。
王春才也是研究彭德怀的专家。他披露:1966年4月初,彭真视察攀枝花钢铁基地返回成都,参加了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在锦江饭店召开的会议,彭老总参加了会议。但是,会议结束时,彭真接见全体代表并与大家合影时,彭老总没参加照相。王春才认为,老总不愿因此连累了彭真。彭真返京后不久,即被打倒。随即内部通知,彭真接见的照片停止印发。
二
66年3月下旬,彭德怀决定去成昆铁路沿线走一走。这条线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长征是中国革命最伟大的史诗,史诗中就有彭德怀写就的不朽诗行。这条路上,留下过他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要看看老战场,他要重访大渡河,他要再渡金沙江……
出发前,他看了成昆线勘探设计图,面对挂图,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当年,当他的双脚丈量这片山川的时侯,才37岁,一晃31年过去了。十几年的社会主义建设,这里已发生了一些变化。
有位老同志发文,说彭老总是1965年3月视察成昆线。错了,他去成昆线的时间是1966年3月22日。这天,元帅一行从成都出发,当晚到达峨眉山,入住红珠山招待所。各行各业有关三线建设单位的领导早已按上级的通知集中在这里,向元帅汇报工作。乐山行署张专员从宏观层面,汇报了乐山地区的基本情况。近两年来,内迁单位从全国50多个城市、200多个厂矿、科研单位,工程技术骨干与施工人员3万多人,来到乐山,拉开三线建设的序幕,已成为乐山永久性居民。之后,铁路、核能基地、西南交大等单位作了汇报。
会议进行到深夜,彭老总作总结讲话。他要求各单位认真贯彻毛主席加快三线建设的一系列指示,加快三线建设,以应对国际形势的变化。不能按常规老路搞建设,要以备战的拼搏精神组织会战;不打消耗战,要打歼灭战。从西南三线来讲,重点抢建攀钢、成昆铁路。没有重点就没有政策。电力是先行官,必须走在前面。
彭德怀说:“乐山的三线建设项目很多,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能一一去看,请同志们谅解。这次我主要是看看成昆铁路,以后有时间再到各单位去学习。
20局集团的前身是铁道兵10师,是彭德怀元帅视察过的铁军劲旅,局史志记载:“1966年4月2日,彭德怀元帅来到10师工地。”事实上不是4月2日,而是3月23日。23日这天,彭德怀来到10师50团施工的海满隧道,在此蹲点的10师副师长段金城走上前去,给彭老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他在段副师长的陪同下,白发苍苍的元帅戴上安全帽,蹚着泥水,走到掌子面,详细询问了施工进度、工程质量和对安全采取的措施。当他看到洞内石质破碎时,他再三嘱咐段金城副师长:“洞内施工一定不能马虎,要绝对保证战士们的人身安全。”
在海满隧道,段金城请彭老总讲话。彭老总说:“当干部的要时时处处把战士装在心上,爱护他们胜过爱自己,这样部队才会出战斗力。你们铁10师称得上开山的尖兵 ,穿山的猛虎,等到山洞打通了,火车开来了,我坐着火车上北京,在毛主席面前,给你们请功。
离开海满隧道,彭德怀一行,来到距峨边不远的柏村,铁10师48团驻在这里。有位同志撰文说,那时48团团长是姜培敏,此言与事实不符。原铁道兵参谋长尚志功的秘书吴宝生,当时在48团干部股工作,他说,当时团长王悠仁,政委徐宇信,团参谋长姜培敏。彭老总到来的消息,48团已在两天前接到通知。按照“做好接待工作,可作简要汇报,注意保密,不组织迎送”的通知精神,他们没有通知部队。当彭老总走下汽车,王悠仁、徐宇信、姜培敏等领导迎上前去,给彭老总敬礼,并把他迎进办公室,向他汇报了48团的施工进展情况。
姜培敏回忆:听完我们的汇报后,我们请他作指示。他说:没有指示。修建成昆铁路是毛主席的战略决策,你们工作很努力,工程进度很快,战士们劳动很辛苦,铁道兵特别能战斗。总之,他说的都是鼓励的话。
团领导陪彭老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饭后,留他在团部休息,他不肯,说:“部队施工很艰苦,我要工地去看看战士们。”
在柏村发生了这么一个细节。姜培敏说,彭德怀从饭堂出来,在院子里被政治处青年干事项代禄看见了,认出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彭德怀元帅,对着办公室高喊:“彭老总来了!”
吴宝生说:“饭后,彭老总入厕,青年干事项代禄正在解手,发现进来的老人是彭老总,于是,飞快奔出来,边跑边喊:“彭老总来了!”
他的喊声惊动机关的同志。虽然,姜培敏与吴宝生说的稍有差异,但向大家报告这一消息的是项代禄,则毫无疑问的。干部战士闻讯后,纷纷跑出来,把共和国元帅团团围住,又是握手,又是问候。姜培敏说,当时团领导请彭老总对指战员讲几句话,他连说几遍:不讲了!修好路!修好路!
其实,“修好路”这三个字包含着千言万语。彭老总就是开路的大将军,长征到达陕北,毛泽东写诗赠他:“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在他面前,没有不能踏平的道路。他更支持别人去做开路先锋,如果没有他的支持,慕生忠将军不可能修出青藏公路来。对铁道兵何尝不是如此,1959年2月15日,他在接见铁道兵积极分子大会代表时,对这支队伍寄予厚望,他说:“再难的铁路也难不住铁道兵。”今天在成昆线,他说的“修好路”,本质上就是对铁道兵前无险阻、前无困难最本质的诠释。
彭老总要离开48团了,团部机关的指战员自发的整齐地排成两行,让元帅检阅。团首长以及所有军人向他庄严敬礼,这似乎有些让老人激动,他那钢铁一般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稳健地走在行列中间,仍然像当年的三军元帅一样,检阅着威武的兵阵,离开军委副主席、国防部长近7年的时间里,他是第一次以行着军礼的形势走在他的士兵中间……
元帅登车时,转身挥手与48团指战员告别的瞬间,掌声响起,竟是那样经久不息……
彭大将军离开了48团,但对英雄的景仰与对历史深情的凝视,却在这个团的指战员心目中永恒的定格了。如今80岁的吴宝生回忆近60年前的一幕说:青年股干事项代禄激动得很难坐下来,逢人便说,我今天很荣幸,第一个见到彭老总了,不是我高喊两嗓子,机关的同志就见不到彭老总。我很荣幸!政治处主任宋振山批评他:注意保密!项代禄居然顶撞了他的顶头上司:彭老总是毛主席派来指挥三线建设的领导人,光明正大!这有什么密可保?是的,仰慕英雄本身,就是铁道兵战士对生命激情的倾慕。
另一件事是对元帅敬礼的议论。一位干部说:“咱铁10师的官兵胆子真大啊!所有战士,包括师团首长见到彭老总,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标标准准,严严肃肃地敬军礼,一点也不害怕。这话被天不怕、地不怕的团参谋长姜培敏听到了,他的山东腔充满人格精神与意志力量:“有什么可怕的,对我们的三军元帅,我们就要献上永远的军礼!”
那个时代,在铁道兵10师的身上,这种勇气无一例外地体现为一种生命本体的强悍,一种追求真理的天性,一种不随波逐流的历史精神,一种义无反顾的道德力量。
彭德怀研究专家、三线建设参与者王春才回忆:当彭德怀走出铁道兵10师的隧道时,他望见旁边的山坡上有座坟墓,经询问得知是施工中牺牲的烈士墓。他默默走上前去,见墓前没有墓碑,只插着一块写着姓名、单位的木牌,他对10师副师长段金城说:“这样不行呀,怎么对得起这些为建设成昆铁路光荣牺牲的战士?我们要让祖国和人民永远记住他们,记住他们为祖国的富强、人民的幸福而英勇献身的精神。你们要给牺牲的同志立块石碑,刻上他们的姓名、籍贯、单位、职务、出生的年月和牺牲的时间,好让烈士的亲人和战士们前来扫墓悼念。”
是的,只有将这些牺牲者的名字刻进碑石,写入青史,他们方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归入英雄一类。
三
3月23日下午,彭德怀视察了龚咀电站。当晚,他们一行宿在工棚里,和参战的职工吃的是一样的饭,睡的是一样的铺。
24日上午,彭德怀乘坐的小车,停在乌斯河隧道入口处。乌斯河隧道由西南铁路工程局施工。当他踏入工地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彭老总来了!”工地顿时沸腾起来。西南工程局政委黄新义是位老红军,是贺龙元帅的老部下,他的女婿,就是后来成为铁道部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青藏铁路二期工程主帅的孙永福。黄新义让彭老总走在最前面,职工们列队鼓掌,有节奏地喊着:“欢迎,欢迎,欢迎彭老总!”满山遍野的掌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回荡于山谷。没有人任何人布署,没有任何人下达命令,修路人自发地欢迎敬爱的元帅到来。久违了,共和国的大英雄,尔等别来无恙!
民心是伟大的,民心称得出他的赫赫战功,他的人格风范,他的道德良心。
彭德怀从景希珍手中接过望远镜,仰望峭壁上的人们在向他欢呼致意,那些吊在悬崖上打炮眼的职工有的向他挥动帽子和小红旗,有的犹如玩杂技的演员,身子悬吊于山腰,打秋千似的跳荡着,向元帅显示他们是勇敢的山鹰。彭老总一只手握着望远镜,一只手使劲地挥舞着喊着:“同志们,要小心,千万注意安全。”
黄新义说:“同志们,毛主席派彭老总来指挥大三线会战啦,彭老总是常胜将军,这次来,是对我们的鞭策与鼓舞。成昆铁路一定会提前建成的。”
彭德怀说:“同志们,毛主席派我来三线,我来了。今天很高兴见到你们,你们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毛主席对我说,三线建设主要是抢时间,争速度,要抢在战争爆发之前!备战,备荒,为人民!你们干得很顽强,工程进度快,质量好,我很高兴!我感谢你们,祝贺你们,向你们学习致敬!”
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又一次在山间回荡。
然后,彭老总脱下黑色中山装和圆口布鞋,穿上职工作业的工装,戴上安全帽,脚蹬高筒胶鞋,在黄新义的引导下,踩着泥浆走进隧道。隧道顶部滴水如雨。黄新义要替他撑伞,他婉言谢绝,坚持自己打伞。乌斯河隧道采用两头开挖法,隧道已经贯通,接口处的误差只有几厘米。彭德怀高度赞扬西南铁路工程局开挖隧道的技术水平。他在接口处用电筒照着,仔细检查,没有挑出一丝毛病,心情十分舒畅。他摸着职工粗糙的手说:“你们为成昆线立下了大功。”
离开乌斯河隧道,彭德怀一行驱车来到金口河。成昆铁路在这里要穿越一系列山岭,横跨大渡河,多次迂回牛日河、孙水河、峡谷越岭地带。此处地质复杂,溶洞、暗河、断层、流沙、涌水,应有尽有,奇异多样。过去外国铁路专家来考察,被这里的“鸟道难通,猿猴无路”的险境吓呆了,放言:此处不能修铁路。但是,铁路建设者却在这里凿通了一座又一座隧道,架起一座又一座桥梁。
大渡河的“一线天”是成昆北段著名的险区,两座数百米高的险峰,夹着一条四五里长的老昌沟,上有一线青天,下临万丈深渊。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老昌沟,十人提起十人愁,终日难见太阳面,只见猴子扔石头。”
彭德怀在老昌沟,看到工程局7处的职工在急流的水面上搭起工棚,在“老虎口”内建起俱乐部、理发室,十分高兴。他说:“你们发扬当年红軍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苦干、巧干,是新时代的创业者,几个月后,在两侧险峰绝壁之间,定会有大桥飞架一线天。你们就地取材,投资少,见效快,真是了不起啊,你们创造了新长征路上的奇迹。”
离开“一线天”后,彭德怀一行驱车到官村坝隧道。官村坝隧道位于峨边县境内大渡河岸边,隧道施工中,采用大协作攻关办法,掘进水平较高的冶金部井巷3队、煤炭部京西1队和西南铁路工程局11处组成官村坝隧道快速施工战斗小组。重庆大学、同济大学、西安矿业学院、铁道部第二设计院等单位提供科研与技术支持,月双口成洞达300米,成为成昆线上的标杆单位,中共中央曾发出贺电祝贺。
彭德怀对施工中采取的“直眼掏槽”“立式错台开挖”“多机循环作业”“快速装碴”“循环调速运输”等先进方法和工艺十分赞赏。连声说:让他大开眼界。”彭老总对现场的技术人员说:“你们为官村坝隧道献计献策,与工人结合得好,你们研究的新工艺、新工法,减轻了工人的体力劳动,为官村坝隧道建设出了大力。铁路隧道是施工的龙头,这个问题解决了就能带动全线的施工。建设社会主义,离不开知识分子,要依靠知识分子。我是老粗、老外,我要向你们学习。”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感谢彭总的关怀和鼓励。”
出官村坝隧道,元帅驱车继续南下。透过车窗,他突然发现山脚下草丛间有一块墓地。他让司机停车。下车后,他在路边采了几把无名的野花,向墓地走去。他边走边对身边的同志说:“我们向英雄的为三线建设牺牲的战士们致哀吧,他们是为祖国的建设而死,为人民而死,我们永远怀念他们。”
彭德怀将鲜花放在墓前,领着大家站成一排,带头脱帽深深三鞠躬。
那墓碑有用混凝土块制成的,也有用黑色岩石做成的,用钢钎凿刻的碑文,记载着死者的名字、籍贯和生平,彭德怀默默读着碑文说:“这就对了,姓名、哪里人氏都写清楚了,对他们的亲人及活着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交代啊!”
他抬头仰望耸云的高山,意识到这里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很少有人能看到烈士墓地。他们是为祖国的建设事业而献身的,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向他们学习。于是,后来他向西南铁路工地建设指挥部发出指示,在铁路沿线显眼的地方立碑,铭刻烈士的生平。
他的指示被认真落实。今天,当一列列客車从成昆线上驶过,在站台旁,隧道口,道路边,旅客们会看到一座座烈士的坟茔。
元帅沿着成昆线的施工便道继续南下,每到一地,他和工人住一样的房,吃一样的饭。王春才记述这样一件事:一天晚上,到工程处的住处,一位年轻干部担了一担热水到老总的房间,拿来木桶说:“彭总,热水挑来了,请您洗澡。”当时工地没有浴池,洗澡非常困难。对此,彭德怀十分感激。但是他并没有洗澡,对挑水的同志说:“谢谢你了。这里水这么宝贵,我们不能搞特殊。我们一起抬出去,让大家分了洗,擦擦身上的汗就行了。”元帅把这担热水,分在几个洗脸盆里,与工地和他的随行人员一起分用了。
螺髻山距西昌30公里,地跨西昌、德昌、普格二县一市,主峰海拔4395米,南北绵延100公里,因山形似螺髻而得名。山上建一个农场,主办单位是西昌行署。
3月28日,彭德怀中午在农场就餐,餐后,交了餐费,继续南下。当晚住西昌招待所。住下后,彭德怀叫来秘书景希珍说:“你把农场食堂开的伙食发票给我看看。”
他发现每人只收两角钱。他说:“收得太少了,很不公道。这个钱一定要补交!”他给农场领导写了一封信:“我们今天在你场吃午饭,每人只收两角钱,实在太少。以6斤肉计,每斤7角,即4.2元钱;还有其他饭菜,至少要10元才公道。除每人已交两角外,另补8元,请查收。”
正巧,农场领导正在西昌开会,也住个这个招待所里。彭老总就把8元钱交给了那位领导。
3月29日,元帅从西昌出发,向攀枝花赶去。西昌行署领导作精心的安排,当晚让元帅住在会理,那是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1935年,彭德怀率领红三军团,一天步行120里,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跳出敌人的包围圈,胜利渡过金沙江,进入会理地区,这是长征途中一个对胜利的探索与超越,是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一种征服一切困苦的光荣与梦想。红军在会理休息了5天,中央在这里召开了一次会议,名曰:“会理会议”,总结经验,继续北上。
29日下午,彭德怀抵达会理。他让司机减速,以便仔细地看看这里的风貌。晚饭后,在县委领导的陪同下,绕城散步。每一个脚印,都烙下他的回忆。当年的一些旧街道留下他的身影,它们也许再一次听到了这位大英雄的呼吸。他观看了当年“会理会议”的会址,十分感慨地说:“长征经过这里时,群众缺吃少穿,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不敢出门,因为她们没有衣服穿。尽管这里的人民生活十分困难,对红军仍给予极大的帮助。”
他说:“现在会理县城扩大了,盖了不少新房,有了商店、学校、工厂,人民的生活虽然有了改善,但还没有富裕起来。当年他们支援红军,今天,他们又派出大量民工建设铁路,精神可嘉啊!我们应该加快铁路的建设,铁路修好了,交通方便了,物资流通了,会理会慢慢好起来的,否则,我们对不起他们。”
离开会理,彭德怀来到攀枝花钢铁厂。冶金部副部长徐驰当时兼任渡口市市委书记。他向彭老总汇报了攀钢建设的情况,并让冶金部建设司司长、渡口市建设指挥部、市委第一副书记李非平具体负责接待。彭总问李非平:攀枝花与渡口市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李非平说:这个地方是一个开阔的山坡,坡上的村子里有几户人家,那里长满了攀枝花。攀枝花又叫木棉花,它不同于一般的花,先吐叶后开花,而是在别的树木孕育绿叶时,它那鲜红硕大的花朵就以粗壮的枝芽为依托,迎春怒放了。故此,这个村的村名就叫攀枝花。后来,搞规划时,取名攀枝花特区。毛主席关心攀钢的建设,攀枝花就成了三线建设的代名词。从五湖四海来的建设者,称自己是攀枝花人。后来觉得不保密,另起了一个名字,叫什么名字呢?大家回想到,当时先遣人员到来时,没有落脚点,借住在金沙江畔矿焦转运站的几间房子里,站房紧挨着一个渡口,“渡口市”就从这个小渡口而得名了。
彭德怀说:我明白了。此名甚妙!甚妙!
渡口市位于成昆铁路川滇交界处的金沙江畔,北距成都751公里,南距昆明367公里,海拔高度1200米。攀钢厂址在弄弄坪,在这里建厂,条件优越,有铁路,得天独厚。有群山遮挡,战争一旦打起来,又便于掩护。未来的渡口市,以攀钢为主的冶金工业产值,将占全市工业总产值的75%以上。
听了汇报,彭老总高兴地说:“在高山峡谷中建立这样一个大型钢铁厂,真不容易,了不起,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你们组织得好,认真按照毛主席建设一要快,二不要潦草的指示办了。这一仗你们一定能打胜。”
彭德怀对攀钢慎重定点和前期建设表示满意。
在攀枝花,火热的建设景象令他心情振奋,他每天爬山越岭,汗流浃背,参观多个施工单位,激动的心情也达到了极致,他把自己的满腔豪情用诗的形式记录在笔记本中。多年没写诗了,多年也没有写诗的意绪,而在成昆铁路上写的这首诗,仿佛是他生命中拉响的汽笛,在他个人的英雄史上,撞击出重重的回声:
天帐地床意志强,
渡口无限好风光。
江水滔滔流不息,
大山重重尽宝藏。
悬崖险绝通铁路,
巍山恶水齐变样。
党给人民力无穷,
众志成城心向党。
但是,我又感到遗憾,在金口河铁道兵博物馆与中国铁建的铁道兵纪念馆里,却少了元帅这首气壮山河的诗篇。
这次南下途中,元帅多次提出要到当年工农红军抢渡大渡河的渡口——安顺场看看,但由于道路不通,未能成行。恰好当年的老船工帅仕高还健在,正在四川石棉矿治疗眼疾。彭老总知道后,赶到医院看望了这位老船工。
彭德怀双手握着帅仕高的手说:“我们是老朋友啊!安顺场一别30多年没见面了,早想去安顺场去看你们。当年是你一老一少两个船工划一只船渡我们红军!”
帅仕高看看他:“首长,你咋个记得这么清楚?”
“我是当年的红军,来到大渡河,多亏你们船工呀!如果没有你们,我们渡河就困难啦!今天,我代表那些乘船渡河的红军战士来看望你。”
说着,彭德怀向老船工鞠了一躬。
老船工激动不已,抚去夺眶而出的热泪问:“首长,你叫什么名字?”
彭德怀想不想说:“我叫湖南生。”身边陪同人员说:“这位首长,是彭老总,彭德怀。”
“啊哟!你就是彭老总!”老船工上前紧紧地搂住他说:“好久没听说你的名字了,你好吗?”
“好!很好!毛主席领导我们,当年大渡河都抢渡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不好走的。”他说。
与老船工分手时,彭德怀给他送上30块钱和3包大前门香烟,叫他把眼睛治好。彭徳怀说:“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帅仕高听说彭老总住在石棉矿招待所,当晚他向医生请了假,找到招待所,又和彭老总促膝长谈到半夜。彭德怀见他面黄体瘦,穿着破旧,心里十分难过,再三嘱咐在座的行署和县委领导,要对老船工的生活给予接济,使这位有功之臣安度晚年。
几个月后,那场风卷残云的运动来了,有人批判他给帅仕高钱是搞小恩小惠。彭德怀在批判他的大会上愤怒了:“这是什么话!老船工当年冒着枪林弹雨帮红军抢渡大渡河,他现在生活困难,给点钱,给点烟,这是人之常情。共产党人难道要干过河拆桥的事才是正确的吗?人家为了红军打胜仗,死都不怕,这点钱能把人家收买了吗?”
如滚动的春雷,震撼了整个会场。这才是共产党人对天地良心的正义宣言!得了政权,遗弃初心,背叛人民,为一己之私,吞噬江山,那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共产党人打下江山,让人民坐江山,这才是人间正道!
那个揭发彭老总的人,面红耳赤,他的缺少人性与亮光的良心暴露在众人面前,再没有勇气去面对会场。良心是严酷的审判者,它审判自己的力度往往胜过审判他人。
1966年9月,在程子华的主持下,三线建设工作会议在成都锦江饭店召开。彭德怀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他表扬了西南铁路建设者,在修建成昆铁路时与当地民工一起开山、打隧道、架桥梁、铺钢轨,保证了重点工程的高速建设。搞建设和打仗一样,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要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希望各级指挥员要关心三线职工、战士,在现有条件下,努力改善他们的生活。
彭德怀根据他3次外出调研的情况为依据,进一步阐述了关于“一点、一线、一片”的建设战略。他语惊四座:“我们要把大西南战略后方建设好,让毛主席放心,让全国人民放心。岁月不饶人,我彭德怀今年68岁了,建设是外行,但我不服老,要和你们一起战斗,为大三线建设工程投产、多出煤、多送电,服好务。”
与会者由衷地敬佩他,老总不光是伟大的军事家,搞工业也很在行,他那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和科学严谨的周密论证,不愧为决战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的领兵大元帅。
大家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使他深受感动。不禁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水……
1966年12月25日,在一个黑风冷雨之夜,共和国的元帅被一伙祸害江山的年轻人架上由成都开往北京的火车,他又一次踏入人间地狱。直至1974年含冤去世,他再也没有见到一丝温暖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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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稿 朱海燕
编辑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