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瀚海八百里(下)
——关于青藏铁路一期工程的回顾
小题:天地间只有荒凉的世界,而没有荒凉的人生
荒凉中铸造的青藏人生,从整体上说是那么丰富、无敌,对谁都是一笔终身的财富。
青藏铁路一期工程的线路走向,并不是1955年慕生忠将军画在白纸上的蓝图,也没留下曹汝桢、庄心丹那一辈铁路人的脚印。当时制定的路线,是从青海湖南岸,经象皮山、都兰、香日德而至格尔木,由那里攀援昆仑直至拉萨。我们可把那条线视之为南线方案。
那么北线的既有线路是怎样形成的呢?决定这条线路走向的人叫张国声,他是青海省人民政府的主要领导人。
1958年,在青藏铁路开建前,张国声向铁道部提出由南线方案改为北线方案的建议。这是一个决定青海未未发展的战略性建议。南线方案,铁路穿过柴达木南缘,那里查明的矿产资源不多。北线方案,经济优势明显:首先是1955年从都兰县析出的德令哈工委,正处在一个茁壮成长期,虽然是县级单位,但它扎根在“金色的草原”这块土地上,一个新生的城市正昂然崛起。
但是北线方案也有两个方案:一是现在的既有线,二是由德令哈向西南斜插,穿过大漠,避开锡铁山与察尔汗盐湖,经由察尔汗盐湖东部边缘,抵达格尔木。两个方案经过比选,前者胜出。
胜出理由:一是1956年3月,柴达木工委由格尔木迁驻大柴旦,是省人民政府的派出机构,相当于州、地级单位,作为海西重镇,理应拥有铁路。锡铁山距大柴旦75公里,交通优势明显。那里距冷湖、茫崖较近,有助柴达木西部的石油开发;二是铁路,穿越锡铁山、察尔汗盐湖,那里有丰富的矿藏。锡铁山是一座老矿,1725年(雍正三年)土法开采,工人是发配柴达木地区的军罪犯人。1861年这里设立铅局,规模居全国铅局之首。1957年正式建矿。铁路经此,铁路与矿山能发挥出应有的经济效益。1984年,青藏铁路通车后,锡铁山矿完成露天开采,进入大规模建设时期,1988年,年采能力达到135万吨。另外,铁路沿线周边地区矿产资源丰富,矿产有111种,探明的约90种,矿地产711个,潜在经济价值达188万亿。其中钾盐、镁盐、锂矿、锶矿、石棉等8种资源储量居全国首位;盐矿、溴矿、芒硝等6种资源储量居全国第二;镍矿、硼矿等5种资源居全国第三。
北线方案比南线方案线路虽然长100多公里,但它的运能条件与资源优势,决定青藏铁路必须从地理上来个舍近求远的跨越,以探索资源丰富的梦境。
于是,兰州第一勘测设计院按照铁道部的决定与张国声的建议,派出由吴自迪为领队的踏勘队,对北线进行踏勘。北线从德令哈与青新公路分开后,由托素湖经亘古无人的荒漠直插锡铁山。这段191公里的荒原,此前是否有人涉足,不得而知。所知道的是,吴自迪的踏勘设计团队,是第一批走向这片荒原的铁路人。
他们在此九死一生的经历可以简略,但缺水的事实必须用两行冰冷的文字记载:他们一路走来,到饮马峡已经缺水3天了,没有水,西行的踏勘就会坍没。只有拥有生命之水,与残酷的自然和无尽的困难才能拼死搏击,斗志才能愈发坚韧峻厉。为了找水,吴自迪等只好离开踏勘的线路,向西北,向50公里外的青新公路走去。走了20公里,发现一个不死不活的带型草原,那里有一处断崖,一股清泉突突地冒出。这时,心理上那种与死亡的对峙和相持,轻松地放下了。他们在踏勘的图纸上将此地写下“泉吉峡”三个字。至此,这三个字剂进了中国的地图。这生存状态和严酷生命力的坚挺粗豪,在寻找生命之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时间的长河东去,但泉吉峡水的故事却连绵接天……
1975年,铁道兵33团从西进的蓝图上接过由托素湖至锡铁山铁路的建设任务,他们必须从深深埋沉的历史中,捞出维持生命的那口泉水。前遣团团长陈孔安到兰州铁道第一设计院,找到最初绘制蓝图的设计大师吴自迪,吴自迪告诉他,只有把团部设在泉吉峡,方能导演出青藏铁路恣肆张扬、快如疾风,天马行空的建设动感。吴自迪说得平静,但泉吉峡,却有着33团事业的高山峻岭,亦有理想的长川激流。
1975年暮春,33团一支小分队在先遣团团长陈孔安和政委孙有礼的率领下,在几百里干渴的戈壁荒漠中找到那脉泉水,这里距铁路工地还有20多公里,虽有无限广阔,但只有这里才能立足安家。
后来升任中国铁建总公司党委书记的孙有礼说:青藏铁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建设,它是用热血、生命谱写的史诗,是伤痛和憧憬组合的交响乐章。那种传奇式的牺牲和坚韧不拔的精神,超出人们的想象。最使人难熬的是艰苦的环境,六月雪,七月冰,一年四季皆是冬,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让常人难以挺住。但是33团4千多名指战员,像4千多棵绿色的常青树,把生命栽在这块土地上。那里没有春天,自己的军衣与领章、帽徽就是春天,且有绿有红。那里荒无人烟,自己的生命可以将自己催生为铁血英雄。
要感恩泉吉峡的那一脉泉水,没有它,几千名指战员就无法生存,那是方圆几千平方公里大地上的唯一,舍此再也找不到水源。为满足部队的生存、生活与生产,每天几十台水车,跑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把水从团部送到各个连队和施工工地。对人来说,它是生命之水;对铁路来说,它是施工用水。这水,滋养着修路人8年的奋斗人生;这水,溶进钢筋水泥,一寸一米延长铁路的里程。这水,是英雄之水,虽没有孕育出夏季青草的香气与冬日松柏的苍翠,没有孕育出上举的杏花与下垂的垂柳,但它给修路人与人修的路以从容和自信,使他们和这条钢铁大道有了足够的分量与高度。
但是,我又诅咒这水。这水是“生死水”,它含多少生的因子,就含多少死的因子。在它的波纹里有生命的雄健,也有死亡的枯骨。当33团的将士们喝这水4年之后,一支水文地质考察队来了,经他们检测,水里所含各类矿物质超标几十倍甚至数百倍。就是说,官兵已经喝了整整4年有毒的水了。但是,水对这方大地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为把铁路修下去,明知这水不能吃,还得笑着吃下去。
一个个修路人没有老死,结果因吃这水,吃死了。一头头雄狮一样的汉子,用生命谱写一段风干的死亡史。
1977年5月,33团保卫股长吴其友回乡探亲,途中得病,死在了路上。从那时,一个早夭的时代开始了,工程师罗青长患癌症去世;作训股长王汉东患食道癌去世;工程师冯彦敏患肠癌去世;卫生队医生向玉山患肺癌去世;三营张忠礼患肝癌去世;宣传股干事陈先华患肝癌去世……怪病无情地追杀这批喝水的人,既便转业、退伍,病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体……张志文、俞宗林等等……都在疾病的追杀中亡命。
到底怎么回事?这片创造伟绩的英雄土壤,为什么没留住筑路的英雄们?辉煌壮丽的决战,为何总是对视着夺命的死神?
一个未解开的谜底,被“南昆铁人马鸿臣”的身体揭开了。有一年,马鸿臣在南昆铁路患了重病,组织上把他送到上海一家著名的医院诊治。一位国内享有盛名的医生提醒马鸿臣,病因源于多喝了不干净的水。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夺走生命的杀手,就是大戈壁上泉吉峡的那脉泉水。这些追日的夸父,都因喝这水而喝死在生命的途中。他们难以想象,为修青藏线,人们的意志力比任何想象的坚强还要坚强,在不亲身经历就无法想象的艰苦、艰难和不能生存的环境中,他们战斗得那么长久、那么顽强、那么勇敢,具有不能击破的高度的觉悟性、超人的坚韧性和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
对这夺命之水,当时,他们是那么珍惜:早晨几个战士用半盆水洗脸,然后存放起来,晚上用来洗脚,洗脚后,再洗衣服,洗了衣服,用来打煤砖。水给他们太多的留恋:留恋着青春,留恋着功名,留恋着青藏高原壮岁旌旗、风云际会的历史景场。即便人生老去,那夺命的水,仍然是一种自慰,是一种自欺,是一种心雄万夫、气吞山河的生命激情,更是一种永远不会生锈的不朽记忆。
那时,这可怜的水,居然走进战士的诗篇,把它看成大海。竟写在全团英模大会的欢迎词里:“欢迎英雄们,巍巍锡铁山向你们致以松涛般的敬礼,长长泉吉峡碧波荡漾,为你们高唱英雄的赞歌……”呵!呵!那笑声几乎笑翻了礼堂。虽是荒唐,但泉吉峡水,却走进不忘的历史涛声,伴随着立功的中天辉煌。团长回答得十分幽默:“安静,安静,是我们茶杯子里的水碧波荡漾……”呵!这文本的创造,包含着创业者极度藐视困难的乐观主义与扑天诗情。
因这水的作用,33团的指战员们下高原后,体检时90%的人心脏偏移。已是7师政委的孙有礼戏称:7师的人都是“偏心眼”,一门心思偏到事业上,而忽视了身体。
17局原总经理薛之桂回忆:一位连队战士的妻子来队探亲,不相信柴达木盆地缺水,战士们上工后,她望着茫茫戈壁上神奇的海市蜃楼,误认为楼群旁是一汪碧水,于是端着洗衣盆寻觅而去,越走越远,那湖泊像招魂的魔鬼,一直微笑着向她招手。战士们施工回来,见人没有了,脸盆没有了,全连出动去找,到半夜才将人找回。
20连一位班长,星期天拉一位新兵去大漠里散步,突然狂风大起、黄沙漫天,他们迷失了方向。全营出动众多人去寻找,第7天找到了那位新兵,他还活着。按照他提供的方位,找到了班长,他已经死了,嘴里含着一把骆驼草。他不是英雄,没有鲜花与悼词为他送行。但他是生命的扳道工,全团指战员因他的死,都把生命扳到安全的轨道上。他是河北沧州人,死后,亲人未到身边。因为家穷,自然也未把尸骨带回故乡,他的灵魂潜入无边的沙漠中,日夜聆听仰天长啸的风声……
思念儿子的父母,泪水长年追着西去的太阳。他们知道斜阳下有一片大地叫青藏,那儿的土地埋着他们的骨肉儿郎……
33团7连,在托素湖的西岸,沟壑纵横蜂巢般的无边湖畔,使连队小得像张扑克牌,鹰的眼睛都难以寻到。那里距营部27公里,距团部约250公里,不少战士入伍三四年,没去过团部。老兵退伍时,一位退伍战士给团长打电话,要求在离开部队前,能见首长一面,当了4年兵,连团长都没见过。第二天团长来到这个连队与战士们一起唱歌、联欢,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16连驻在锡铁山曲折迂回的山沟里。此地海拔3300米,主峰4000米,连队在主峰脚下的一片崖畔上,旁有一河,含有毒矿物质甚多,那水,连洗脸洗脚都不可。由于山高,终年见不到阳光,七八月间,山的背阴处铺满积雪,冬天气温要比3华里外的17连低四五度。连队战士写了一首《十六连》的诗歌:“十六连,埋在一堆数字里,藏在柴达木的被窝里,躲在锡铁山的指甲里,山高、谷深、九曲回肠,阳光被关死天上。这里太窄太小,几根钢钎的脚印,就是家的地方……”有一次发洪水,水送不进去,连队两天没有开伙。那时,薛之桂是司务长,他说,就是饿两天、忍两天,也不能吃河里的水,吃了,半天会病倒一大片……
生活单调得如一把黄沙。这里没有女性。女人在他们的语言中,是一道远在天边的风景。1977年,师部一位叫张淑敏的军医,到饮马峡为3营的指战员体检。在电影晚会上,她像一尊女神吸引住全营指战员的目光。放映前拉歌,指挥员指挥唱“我爱领章红,日夜放光辉,我爱军装绿,染得山河翠……”不知是谁,领唱一句,“我爱张淑敏,我爱张淑敏……”一人领唱,众人跟进。那歌声极度的嘹亮,回荡在茫茫夜空……
张淑敏立正站起,敬一个军礼,她说:“我是一名军人,更是一位女人。请让我此时此地代表天下的女人说一句:青藏线的铁道兵战士是最可爱的人……”
倘若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她会被一幕真实的情景感动。大千世界,女性并没有神秘的光环,而在这修路的茫茫大漠,女性却成为男人视觉与感情的“黑洞”,让修路战士失去正常的心智。那天,我是在场者、目击者,这一细节藏在我青春的美境中,让我震撼了一生……
那里没有春天。大柴旦邮电局职工卢代宽到33团团部当了8年的邮局代收员,送报送信。他从大柴旦带来一棵小杨树,栽在邮代所的门前,有洗脸水、洗脚水浇着,小树慢慢长大,有碗口粗。3营距团部18公里,几年没见过树木的战士,利用星期天,步行到团部看这棵树,只求摸一把春天的气息。无论天南地北,抱一抱树,就是抱着故乡,就是抱住亲人。8年之后,部队走了,卢代宽也走了,这棵树以它的死亡,伴陪战士泼在荒原上的青春……它死得壮美而永恒。
那里的生活是艰苦的。一年有半年吃干菜。由于是计划经济时代,菜源不足,蔬菜要从山东、河南、陕西等地拉来,拉来后鲜菜变成干菜。汽车一连司务长顾成练回山东探亲,连队半个月缺菜吃。团长韩守智在大会上批评:“顾成练很胖,一说明他身体好,二说明他太懒,懒得连队没菜吃,三说明他偷吃嘴,把连队的菜偷吃了。”团长亲自点名,这还得了!探家归来的顾成练为组织蔬菜,连天加夜跑西宁、兰州、西安。押菜回来时,怕冻着战士,他坐在零下几十度的汽车顶上,回到连队,两腿冻僵,竟下不了汽车,留下严重的关节炎。
汽车一连副排长李闯庆,春节前回河北结婚,他坐在马槽车上,到西宁冻掉了3个脚趾头。在西宁住院期间,未婚妻来了,在病房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蜜月里,新娘的泪水流成小河。
33团电影组负责20多个连队的放映任务。连队分散在近200公里的线路上,为了让战士看上电影,他们一天要赶几个连队。白天在“三用堂”里放,晚上露天放。加上到格尔木、大柴旦、德令哈拿片、送片,每星期要跑800多公里。1年下来了,8年又下来了,他们放电影所跑的路程达32万多公里,延长度可绕地球8圈。放电影的老兵退伍了,新兵又接了上来。当他们一茬一茬地离开部队时,都得了一个共同的病——胃病。8年里,他们没有像正常人那样吃饭,每天都在途中,饥一顿、饱一顿,把胃闹得“天怒人怨”,一塌糊涂。
虽苦,电影组的人由于常跑格尔木、大柴旦,成为全团的“信息天使”。他们去大柴旦,听说大柴旦的人在寻找一个叫“南八仙”的地方。这是一个凄美的故事,说的是50年代,一支地质勘探队进入柴达木,这其中有8位是来自江南的姑娘,在勘探途中,遭遇大风,迷失了方向,最后一个一个地倒下了,直至香消玉殒。从此,大漠荒原中流传着一个“南八仙”的故事。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一直没有定论。所以,人们都在寻找“八仙”夺命的地方。团宣传股长欧元才是个文学爱好者,听到这个故事,他让电影组的同志制作一套幻灯,在放映前说明我们施工的地段,就是那8个姑娘鲜活生命画上句号的地方。虽然不能证实,但这个故事的确给人力量。可以走进人生,走进回忆,走进铁血儿女的铁血葬礼……
艰苦环境中发生的一切并非都是伟大的,但它的奇特,却是人们的意志与鼓点。
34团一个连队在察尔汗盐湖施工,由于生活太差,连长、指导员和司务长拿来一瓶罐头,在连部的炉子上做小锅菜。此事被排长霍世禄发现了,一脚踢翻了菜盆。霍世禄质问:干部为什么搞特殊化?这样带兵,能修好铁路吗?霍世禄的“造反”精神被反映到团里,团里一些领导的意见是;将霍世禄撤职,作战士复员。参谋长王宜强去调查此事。调查后,王宜强表态:我看应该处分的不是霍世禄,他和战士每天吃盐水煮黄豆,没吐一个苦字,天天起早贪黑在工地干活,连长、指导员躲在连部做小锅菜,怎么能带好兵?王宜强将霍世禄保了下来。20年之后,霍世禄作为17局集团青藏铁路项目的党工委书记,率队走上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越岭地段,创造了世界铁路海拔最高的一段传奇。
我在17局集团4公司采访时,随手翻开4公司的简史,看到一行醒目的名字:欧宣荣,26岁;李国清,23岁;王新发,27岁;刘金存,19岁;车录义,18岁;杨家银,22岁;王仕平,21岁;孙长明,21岁;等等,等等,他们安葬的地点,都是一个地方:青海省大柴旦。其实,他们驻地距大柴旦还有75公里,生前,他们中的许多人,还不曾涉足那个地方。大柴旦作为信箱的代号,以博大的胸怀搂着他们长风豪雨般的生命英魂与史诗情怀……
1978年8月11日,铁道兵文工团走上青藏高原,为缺氧的一线指战员带来了精神的氧气。在哈尔盖一座露天舞台上演出时,狂风大作,将土坯垒成的银幕墙刮倒了,文工团员冯思毅、金牧不幸壮烈牺牲。在惨烈的打击面前,文工团没有退缩,他们勇敢地向昆仑进发,一边走,一边演出,他们的背影给人们一种铁色的感觉。轻歌曼舞的人,一旦触摸到青藏铁路便会获得一种无比的坚硬。
为建设青藏铁路,到底倒下多少人,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20局集团一份旧存的资料记载,牺牲194人;另一份资料记载牺牲201人;还有一份资料记载,牺牲300人左右,加上7师牺牲的108人,倒下的总人数约400人左右。若加上因患高原病,下山被高原病追杀而死亡的人数,总数不会在成昆铁路牺牲的人数之下。
战士们说:建设青藏铁路是我们这一代人西进的宣言书,为实现这一理想,只能拿命去拼。仅此一点,足以证明铁道兵这支勇武倔强、敢以生命投入,去赌信仰信念队伍的力量。他们在青藏线上,生命的意义,奋斗的目标,奔走的内核,行动的所为,都一一接受考核,每个人都经历了从精神到肉体的淘洗。
陈孔安在青藏铁路一期建设中,是33团总工程师、副团长,主持变更了十几项工程,为青藏线的建设节省了900多万元投资。他的父亲是厦门大学外语系教授,协助王亚南翻泽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伯父是厦大图书馆馆长,培养了著名数学家陈景润。陈孔安在青藏线干了8年,父亲希望他转业回厦门工作。父亲找到当年的同事——中科院院长卢嘉锡做陈孔安转业的工作。于是,卢嘉锡找到总政首长,总政首长找到铁道兵首长。陈孔安是走、是留,只有陈孔安自己定夺了。
这时,铁道兵副政委李际祥打电话给陈孔安,他说:“看在卢院长的面子上,我们可以安排你转业,但是,你难道不怀念当铁道兵付出的这种生活吗?青藏线需要你,祖国的铁路建设需要你。”
当留队与转业摆在面前时,陈孔安选择了前者。不久,他被提升为副师长。大部队走下高原时,他带一支小分队留守,负责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一条铁路专用线的修建。那条铁路,由西藏投资,建在青海的土地上。为此,陈孔安感到无限欣慰,他说:“我终于为西藏人民修了一条铁路,尽管很短,但它像一棵小树,终究会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下了高原,他升任17局局长。再后,陈孔安患了结肠癌。在他之前,7师师长朱章明得了肺癌,朱师长的病,是在送退伍老兵途中被检查出来的。从此,他再也不能返回他战斗的青藏高原。高原是无情的,它以不惊不乍、不声不响的残酷与杀气,撂倒这支队伍里的一个师长、一个局长。
有一年盛夏,笔者赴青藏高原,祭拜这些沉眠于大漠之下不死的英魂。胡风浩荡,大漠孤烟,满目黄沙,昆仑日暮,勾起我的无限怀想。这些生命,与中国历史上无数英雄儿女的生命一道,汇成我们民族精神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是开发中国西部史上挥洒的最壮丽的一笔。我们永远不能低估他们的人生情怀与事业精神。倘若顺着他们理想的主题开掘,哪一个没有许多动人的人性充盈的生命激情和崇尚伟力呢?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们的出征和奋斗将会少了一分情怀,少了一分自豪,少了一分男子汉的英烈和豪壮。因为有了这一切,他们才把力量、信念、勇气和生命交付给西部的荒原。关于阴山黄河,江南杏花,故园乡土,亲情恋爱,他们只能在漠风中憧憬与回想了。在高原,他们面对残酷而浩大的景观,踏着希望,亦蹚着死亡,使创业的生命比原先的生命更强硕百倍,高原的锻打与磨砺,融合成他们更深刻的生命。最后,他们的倒下,将永远使这支挺进的铁军葆有着奋进的英气和鲜活的精神核心。
当它铺通至格尔木时,连个庆祝会都没有开成,历史不应该为一个“半拉子”工程开庆祝会。它在等待,等待铁路抵达拉萨的胜利时刻。
党中央、国务院十分关心青藏铁路的建设,毛泽东、周思来、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同志对此都作出重要指示。在建设过程中,吴克华、吕正操、陈再道等铁道兵领导走上高原,给建设者以无穷的力量。
关角山,何等气象,这是一座不断生长着的山,长着它的身高,也长着它的困难。当10师打通关角隧道之后,这座生长着的山又把隧道拱得不像样子。为此,吴克华带着领导与专家来了,和基层的同志一道研究解决的方案。这位塔山阻击战的总指挥,在这里洒下心血。
吴克华是爱兵的将军,他一站站扑天而上,看望他的士兵。一天,他在33团机械连用午餐,饭后,人们送他上车之际,连长发现远处有一位新兵捧着菜盆朝嘴里扒菜。连长走过去,朝新兵屁股上踢一脚,骂他不懂礼貌。吴克华走过去制止了连长,他说:让新战士吃饱,不吃饱怎能修铁路啊!此事,至今仍在这支队伍中流传着……
为处理关角隧道的病害问题,75岁的吕正操将军走上高原。1979年9月6日,他在关角隧道工作了一天,对病害的治理提出方案。决定对洞内1323米整体道床全部拆除,改铺新型轨板,用300级防水混凝土和钢筋混凝土处理仰拱,对衬砌进行压浆补强和喷锚。之后,他来到格尔木,在7师小礼堂开会时,将军又一次说到关角隧道,他说:“如果在计算上需要华罗庚,我去把他请上风雪高原……”
那段时间,原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也来到关角隧道。他来西宁有重要公干,却偏偏抽出时间来到10师工地,是刻意追踪,还是念旧回访?这一切无人知晓。他到隧道工地时,47团的副团长王连清此时正在那里,接待与汇报的事,落在了王连清的头上。
李井泉轻车简从,身边只有一个秘书,一个司机。在隧道出口,李井泉握着王连清的手说:“你修过成昆线没有?”王连清答:“修过。”李井泉又问:“你在西昌待过没有?”王连清答:“待过。”李井泉似乎有些激动,搂着王连清的肩膀拍了几巴掌,说:“在西昌修路时,那里很艰苦,你们都捱过来了,没想到,这里比那里还要艰苦。”
“10师啊,10师!”李井泉在嘴里反复念叨着。是的,对10师,他是不会忘记的。三线建设时期,李井泉是三线建设总指挥,他对成昆铁路担任主攻任务的10师怎会忘记呢?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在李井泉最艰难的时期,是10师保护了他,使他免遭一劫。这次赴高原寻访,是否与此有关,我们不得而知。
李井泉对王连清说:“青海气候恶劣,条件艰苦,你们一定把生活搞好,搞好了生活,部队才能冲上去,才能打胜仗。”李井泉在关角待了一个小时,然后依依不舍地乘车而去。这个偶然发生、似乎与青藏铁路不相关连的细节,撞击着王连清的记忆之壁,使他用心珍藏起来。
1979年7月28日,兰州军区第一政委肖华来到格尔木。铁道兵7师的火热生活,令这位《长征组歌》的作者激情澎湃,将军诗兴大发,写下10多首诗篇,其中有两首是写给铁道兵的。他在《颂铁道兵》这首诗里这样写道:“宏图改天地,戈壁飞长虹;艰苦创新业,斗志凌苍穹;昆仑添异彩,雪莲香更浓;功勋誉四海,举国赞英雄。”
1959年2月25日,在大跃进岁月里,将军为铁道兵擂响催征的战鼓。20年后,当铁送兵把一条铁路铺在柴达木的大地上,他会有几多回想、几多感慨呵!肖华热情赞扬7师为祖国修路的精神,勉励他们再接再厉、注意安全、保证质量,多修路,修好路,为建设边疆作出新贡献。
1980年春夏之交,视察西藏的党中央总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返京时,在格尔木停留两日。两位领导住在铁道兵部队的招待所里,并听取了青藏铁路的建设汇报。总书记说:铁道兵为青藏两省区的经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党和祖国是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有关部门安排两位首长与部队干部合影。合影时,总书记看见了旁边的战士们,他说:“为什么不把战士们喊过来一起照相啊?铁路不光是干部修的,更多的是战士们修的。”干部们合影后,总书记又把战士们喊过来一起合影。
1983年7月28日,总书记又一次视察青海,他风尘仆仆乘坐着青藏铁路的列车西进,检阅了铁道兵经过近10年奋战建成的高原铁路。在松如沟车站,他不顾旅途疲劳,高原缺氧,亲切看望了工作在小站的8名青年和部分铁道兵官兵。他说,你们建设铁路,为开发青海创造了条件。开发大西北的工作,是一项长期的工作,我们干不完,交给我们的儿子,他们干不完,交给孙子,总之一定要把青海建设好。在西进的列车上,他分别接见10师副师长丁明德和7师副师长杨家田。在格尔木的座谈会上,总书记说,要立下愚公志,建设新青海。1983年和1978年比较,青海的经济增长率才增长7.8%,河北省达到了27%。要改变落后面貌,你们这些创业人要在这里生根开花,发奋图强。这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岁月可以改变山河,时间却很难抹去记忆。青藏铁路建设中的所经所历,绝不会因史书的存档蒙尘而被忘却,修路人一寸一寸西进的脚印,将永存在后生晚辈的精神价值之中。
青藏铁路一期工程,于1984年5月交付运营之后,形成纵贯柴达木盆地东西的铁路干线。至2005年格拉段未开通之前,西格段在21年里,铁路的货运量近3000万吨,客运量700多万人次,在青藏两省区的经济建设中体现出“先行官”的重要作用。
由于青藏铁路一期工程的建成,格尔木的旅游业发展迅速。这里地处令人神往的青藏高原腹地,是科学考察、长江源头探险、野生动物观赏、登山旅游运动的理想地区。有中国文化摇篮的黄河发源地,冰山之父的长江源头冰塔林,万山之祖的昆仑山雪峰,道教圣地玉虚峰,纳赤台喷泉等等。这些以其独特的西部情趣吸引着八方来客。
如果说,青藏公路的建设诞生了格尔木这个小镇,那么,青藏铁路的建设,使格尔木长成为一座西部新城。它正在继续长高长胖。2001年因青藏铁路二期的建设,一些脱下军装的铁道兵老战士回到他们第二个故乡——格尔木,他们惊呼:“不认识了!不认识了!”是的,不认识了。他们流过的血汗,正滋养着一个青春的城市。青藏铁路为它供氧,是它成长的重要因素!这一切体现了铁路作用的某种本质,甚至可以说是修路人爱大地、爱祖国的一种方式,这样改变山河的创造,难道不应该誉之为伟大、誉之为经典吗?
但是,此时此刻,修路人不能不回想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铺轨至格尔木的一幕。1979年9月15日,青海省委准备在格尔木举行隆重的铺轨庆典大会。为此,由7师文化科负责会场的布置,他们整整忙活了20多天。那天,青海省委书记谭启龙将西北五省区的领导请来了。不料待会议召开之际,格尔木农建师上万名知青受“返城风”的影响,闯进会场上访,找谭启龙要求返回山东。一个隆重的庆祝会就这样“黄”了。
谭启龙给国务院领导打电话说:“这样我不好向铁道兵指战员交代啊,修了几年的一条铁路,连一个庆祝大会都没有开成。”
国务院领导回答:铁道兵的同志们不会有什么想法的,走小路,修大路,他们何曾想过功名?再说,青藏铁路还没修到拉萨,现在还在青海境内,开青藏铁路的庆祝会,名不正言不顺啊!把庆祝会留着,待修到拉萨后再开。
青藏铁路的建设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历史之手在操纵着,不到拉萨何谈胜利!虽然经过人们意志、勇气、力量、智慧的大搏击,把铁路修到昆仑脚下,但那不是青藏铁路胜利的终点,仅是西进路上的一个驿站,真正的功德碑,还在格尔木以西的昆仑山上、唐古拉山上,在550公里的冻土地带。那里在等待着具有质感的有如青铜雕塑一般的筑路英雄。也许历史和未来之间真的有一个约定:青藏铁路必须要修的,这一代人修不了,下一代人也要修;20世纪修不了,21世纪也要修。践约的执拗里会有冷热温度,会有长短的时间。然而,使命必然要把青藏铁路修下去,那则是历史不屈的诚意。胜利当初之所以没有在格尔木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是因为历史老人还没有找到一把希望的钥匙,打开昆仑与冻土之门。希望交给了时间,时间会让青藏铁路的脚步向西继续走下去,向人类和从未被征服的世界第三极去讲述一个艰辛而完整的故事。青藏铁路走过八百里瀚海,它给予人们的精神恩惠,无法计算与度量的,因此而产生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老青藏精神。今天,当我把英雄泛化的指认,确定在八百里瀚海的时候,我从岁月的深处听到了一种轰轰烈烈的英雄的呼吸,一期的建设者也就有声有色地走向历史舞台的前沿。
我的笔,跟随这条八里面瀚海的铁路游走了无数个来回,不知如果作结这篇文章。我想到1982年8月的一天下午,在格尔木大站的招待所里,我对重返格尔木的这座城市的父亲——慕生忠将军进行了一个下午的专访。我庆幸自己是哈尔盖至格尔木这段铁路建设者中,唯一见到并访问将军的人。那天,他对我述说了自己人生的三个愿望:第一,把他插下第一根柳棍的格尔木建设成一座新城;第二,修一条4000华里的公路通到拉萨;第三,建设一条名副其实的青藏铁路。将军说:第一与第二个愿望实现了,唯有第三个愿望还走在路上。1955年,我绘就了青藏铁路的蓝图,1958年,我为这条铁路上马奠基。1958年到1982年,24年过去了,青藏铁路才修到格尔木,西藏人民还没有得到铁路时代的红利。有生之年,我恐怕难以看到青藏铁路胜利通车的一天了。但是,我已留下遗嘱,死后葬在昆仑山上,等待着火车通过的时间……
闻将军之言,我感到他有几分骄傲,亦有几分伤感。“英雄亦有分香外,能共常人较几多?”将军叱咤风云,但属于他青葱饱满的生命年华只有那么一小段,其余都是冗长枯燥的陪衬。
作为八百里瀚海创造奇迹的那一代修路人,走下高原,其背景已是血色残阳下的苍原与关山,他们导演的历史壮剧,大幕已经落下,不得不把历史的重任交给年轻的一代。21世纪到了,你看,远处,青春而又力量浩荡的远处,又一批年轻的修路人踏着八百里瀚海,面朝珠峰踏步而来,此次,不获全胜,决不罢休的誓言,已震动了这个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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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