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哭笑不得地对视了一下,老金想了片刻,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闺女啊,我们家这条线现在没有大客车,私人跑客运确实比较挣钱,但是开车很危险,也很辛苦呀,你能吃得消吗?”
一心想发家致富的老金洗漱完躺在床上思绪纷飞,又把女儿的想法仔细盘算了一番,自己从青年时就想通过开机面房、开油坊、磨豆腐、弹棉花等途径发家致富,但往往都是恍然一梦,晚上想法千条路,到了早上还是走原路。但这次却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孩子的打算,他开始带着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何不是自己梦想的延续呢?想着想着,他头脑里忽然冒出一条金光大道,瓦片有翻身时,东风有转向时,觉得女儿的想法说不定不仅可行还很可观,如果梦想实现了,绝对是金家翻身之日了,村里为何别人家想不到这条路,他们却率先想到了,还不是大家都没什么本钱、创业的意识以及敢闯敢干的勇气吗?他自问自答。
就像突然中了大奖,燕子喜出望外地拍着胸脯大声保证、自吹自擂起来:“爸你放心,别人不了解你女儿你还能不了解吗?我不是一只普通的小燕子,而是一只古怪精灵的小燕子,言出必行,你就大胆地给女儿一次机会吧。”
老金听了女儿信誓旦旦的保证,感觉家里的美梦已经实现了一半,喜笑颜开地大声嗅着滚烫的玉米粥,仿佛这粥是琼浆玉液,他正品砸着甘甜醇美的味道。于是豪爽地说:“那我过两天去信用社找你表哥,看能否给我们贷个款!”
九十年代中期正是中国经济大发展、大繁荣时期,许多行业都呈现出迅猛发展的势头,特别是交通运输方面,纵横交错的公路建设得如火如荼。几天后,老金带上几样土特产,到了老表家堆着笑脸说明来意,不曾想没费几句口舌就贷到了两万元,顺利实现了女儿在路上飞翔的梦想。
果然不出燕子所料,父亲本身就是手扶拖拉机驾驶员出身,尽管不是握方向盘的,但交通规则和驾驶要领是相当熟悉,谁说女子不如男呢?燕子那是巾帼不让须眉,在父亲和亲戚的悉心指导下,只用一周功夫就将驮着绿色帆布棚子的四轮车开得飞奔。
背着这么重的债务在身,老金全家一天也不敢耽误大意,他们现学现卖,燕子刚学会基本的驾驶技能就迫不及待地办好手续上路苦钱了。开业这天,燕子于晨光熹微中来到屋檐下高兴地望着几只嗷嗷待哺的雏燕说:“嘿,小家伙,你们这么可爱,是饿了吗?别着急,你们的父母等一会就把早饭送来了,我爱你们,祝我每天跑车一路平安、生意兴隆吧!”她刚说完,几只幼鸟将嘴巴张成金色的元宝状,叫得更起劲了,就像在合唱一曲《欢乐颂》。
燕子开车,老金负责卖票,这一年他四十九岁,还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正式运营后燕子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许多乘客认为女孩子开车稳重,而有些人觉得燕子年轻漂亮,看着养眼,再说她开的是新车,因而每天生意爆满,车棚里挤不动时,车尾上客口都摽满了胆大的乘客。几天跑下来燕子发现,整个千台到山明化工厂的线路连自家共有十二辆车,除自己是女孩子一枝独秀,其他司机都是男的,有几个甚至还年龄相仿,这样的年龄和性别比例让燕子在这个行业里备受宠爱,何况燕子本身就比较外向,没出一个月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闲暇之余,燕子经常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一起下馆子、打扑克赌钱、偷路边的果子,像个落拓不羁的男孩,玩得不亦乐乎,让老金时常皱眉瞪眼。这些年轻人正值风华正茂,有的甚至可以谈婚论嫁了,燕子以俊俏的外表、大大咧咧的性格以及会开车的本领吸引了两三个男孩开始对她发起猛烈追求,这让燕子沾沾自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燕子也不例外,过了一段时间,她经过仔细筛选,默默地将温存给了比自己大两岁,有着温和性格和当红明星林志颖一样清秀的戴加明,戴加明也就早燕子三个月跑车,但他家的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经营方略是一方面,财运就又是一回事了。他们的爱情含蓄而又浪漫,细腻而又深情,当他们在路上擦肩而过时,彼此都会点头微笑致意,心中漾起一阵阵爱的涟漪;如果同时在车站等客,则会不由自主地凑到一块侃大山、拉家长。
两人的距离在逐渐拉近,爱情在逐渐升温,加明爸爸在家忙着“修地球”,是妈妈每天跟着他押车售票,她看出儿子的心思以后心花怒放,觉得儿子如果能把漂亮能干的燕子娶回家,那也是她的的服气,因而和儿子一样平时对燕子父女俩格外地关心,而老金却后知后觉,刚开始对加明母子俩的百般殷勤极其感激,当得知隐情后倒不是很乐意,他觉得加明的工作和经济条件不比女儿强,对其长相也是持保留意见,尽管他忠厚老实,待人热情,但这在当下也不能当饭吃啊,老金还是希望女儿能从糠箩跳到米箩里,这样才会让自己脸上有光。
视女儿如掌上明珠的老金眼看自己的女儿和穷小子整天勾勾搭搭,说不定哪天就能将生米煮成熟饭,那时就怕后悔都来不及了。在传统落后的苏北农村,一个父亲干涉女儿的恋爱自由总觉得别别扭扭,难以启齿,他憋不住后索性将女儿的情况在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悄悄地告诉了老婆。
夏宝兰听后大吃一惊道:“什么?燕子开始谈恋爱了?”其实她心里是悲喜交加,觉得女儿二十一岁老大不小了,但是夫妻俩的三观在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后受到彼此潜移默化的影响,现在都在一个频道上,不用老金点拨也觉得燕子应该找个更好的人家。
“燕子,妈不会害你,和他当普通朋友处可以,可别急着和他谈啊,你才二十露头。”随之神秘地一笑,“不瞒你说,最近有好几个亲戚邻居准备给你张罗对象,我看条件都不错,一个是县里在山城市场做豆制品卖的,很能忙;一个是古松街上做瓦工的,还是个大工子,家里三间两层大楼房;还有个是高郢村小学正式老师;就连村里的冬奎他妈都来打听你对冬奎的看法,你知道冬奎虽然好吃懒做一点,但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他家的老伙计,经常给他家帮衬干活,钱有的是。”说到这里宝兰乐得嘴巴笑成一个光亮的月牙状。
“妈,你这是捡萝卜眼花,这些人中除了冬奎知根知底,其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一起跑客运的这个男孩整天朝夕相处容易了解呢?你说的外村三个我看都没戏,就先说说县里做豆制品这个吧,你知道磨豆腐是人生三大苦事之一,做这行起五更睡半夜,就怕我吃不消。而瓦工整天走南闯北的,有时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个人影,连个小辫梢子都薅不到,你忍心你亲女儿以后守活寡?”燕子说完给母亲甩过去一个郁闷的神色。
宝兰听女儿这么一说,蠕动了几下双唇。刚想插话就被燕子抢过去继续分析道:“你想想看,人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才疏学浅的粗苯女孩,至少会找个同样是老师或者医生之类端铁饭碗的才叫门当户对吧。王冬奎更不用说了,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你就是看上人家那几䇽粮食才心动的,不是吗?妈,你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夏宝兰本来想做女儿的思想工作的,结果被伶牙俐齿、见多识广的女儿驳斥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丫头,你这个丫头,你就只迷上那个握方向盘的了!”
其实就在燕子对戴加明的追求犹豫不决的时候,有天偶然遇到一个在县法院做保安的刘先皓坐她的车去山明化工厂的姑姑家,两人在驾驶室一路上因为没有第三人在场聊得很起劲,刘先皓高大挺拔的身材,方正的脸型,温和的话语让燕子对他莫名产生了羞怯和紧张,没想到刘先皓对燕子也是一见倾心,主动将自己的工作单位告诉她,还让燕子有空可以找他玩。
刘先皓的出现仿佛银河系掉下的一块陨石砸进她的爱情海里掀起巨大波澜,久久不能平静。燕子在感情上还是单纯的,几天没见他就有点失魂落魄,在煎熬难耐的时候,甚至想去法院找他,觉得哪怕就只见一面也能治治这相思的痛。人的好运来了冰山火海都阻挡不了,还没等郁郁寡欢的燕子付诸行动,她朝思暮想的刘先皓就及时出现在车站了,这让燕子欣喜若狂,屏气敛息、瞪着眼睛把刘先皓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看个遍,他的冷峻再次令她感到窒息,包括他身上散发的气味都如迷魂药般让人飘飘欲醉。后来每隔几天刘先皓就以坐车的名义主动来找燕子搭讪,这让她迅速坠入了情海迷失了方向,这让戴加明知道后极其伤心,可也无能为力,只能黯然神伤,不过燕子还算有情有义,觉得自己对戴加明很愧疚,在深夜里也曾经扪心自问,这样喜新厌旧有点不成体统,感情的事还是专注些比较好,她在暗暗提醒自己。
千台是个封闭落后的小县城,许多人只要通过两三个人说不定就能联系上。燕子每当在街上遇到年轻人都会随口问问人家是否认识刘先皓。无巧不成书,有一天县法院的一名法官正好坐上了她车的副驾驶,燕子在和他攀谈的过程中一听他说是法院的,陡然来了兴趣,高兴地问:“你认识你们单位保安刘先皓吗?”
燕子一听这话顿时眼睛都绿了,好像被人从身后出其不意当头一棒,顿时晕头转向,差点将车撞到路旁盆口粗的杨树上,幸亏反应及时,来个急拐弯才避免一场惨剧。到了山明化工厂,她发现加明趴在方向盘上蔫头耷脑的,心头陡然掠过一丝怜悯,这时加明也看到她的车过来了,立马精神焕发,微笑着走下车痴痴地看着燕子将车停稳,这给燕子带来一抹暖意,她连忙也给他回敬一丝微笑,在别人看来也许很正常的礼貌微笑,却给加明心中燃起幻觉般的一线希望,证明燕子的心中还有自己。
不知不觉中,燕子在这行已经干了一年半,翻过年路上又增加了几辆车,大家明显感觉到僧多粥少,难得再现一车挤不动的盛况。此时他们都希望白天能长一点,这样每天挣钱的机会就多些,就像打麻将的人,牌背时,往往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局上。三月底,春和景明,万物复苏,不见了前些日子的春寒料峭。广大农民忙着播种、栽树、买鸡仔,上街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客运生意也就相对兴隆些。
这天中午,吃苦耐劳的老金父女俩在山明化工厂小吃部吃过午饭顾不上休息就开着空车向县城跑去,因为他们相信厂里带不到人,路上肯定能捡到几个。嘿,还就被精明的老金算到了,当他们将车刚驶出两公里就在高营村路口遇到一个中年男子在卖力向他们招手停车,旁边还站着两个男子。老金透过车棚的玻璃小窗一看来了笔大生意乐坏了,车还没停稳忙不迭地蹦下车,准备迎接客人。
下了车老金才发现这帮酒憨子都在四十岁上下,已经喝得醉醺打晃,从崭新时尚的行头、粗粝的皮肤、贼头贼脑的神态上猜测,他们分明是一帮农村地痞流氓。当其他人都上车后,刚才招手的这名男子仍留在原地,心虚地把老金叫到一边,只见他耳朵上别支烟,微翘的嘴唇周围布满了猪鬃一样乌黑坚硬的髭须,酱红色的脸膛上眯着一双泛着凶光的双眼,看驾驶员是弱女子,而老金又老实巴交的样子,喷着刺鼻的酒气无礼地命令道:“我们三人免费啊。”说完也不看老金的反应,转脸就带头爬进了车里。
刚才还满心欢喜的老金一听这话脸都气白了,失神地愣在地上,第一次遇到坐霸王车的人,一下还是三个,心想这不是吃大亏了,可那又能怎样呢?自己和女儿不是这三人的对手啊,想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吧,随之硬着头皮有气没力地跟着爬上了车,一路上空洞地望着车外沉默不语。
到了终点站客人都下车后,老金心有不甘地悄悄跟女儿透露了刚才的情况,燕子一听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斗胆地对还没走远的几人大声怒吼:“你们给我站住,买票!”
这声尖利的吼叫划破了长空,迅速吸引许多人前来围观,有一起跑车的同行,有刚下车的乘客,也有路人和摊主。老金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吓得浑身冒汗,为了息事宁人,小声劝女儿还是忍忍算了吧。
这三人可能是霸道惯了,同时鄙夷地转脸后望,酒壮怂人胆,提出免票的那名男子踉跄着走向燕子挑衅般狂妄地说:“呦呵,你大概不想在这条线混了,还想要我们买票?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说不定你们乡长见到我都要点头哈腰、礼让三分,我们在千台县坐车还没买过票。”说完又扬长而去。
燕子此时愤怒到了极点,心想光天化日之下就坐霸王车,还被破口辱骂,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立马冲上去气势汹汹地扯住猪鬃男的袖子要求必须买票,否则休想离开。
猪鬃男甩手一下将燕子搡出老远,老金一看猪鬃男不但横行霸道,还当众欺负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瞬间豁出去了,嚷嚷着奋不顾身地冲上来准备理论,结果他还没沾到猪鬃男的一根毫毛,就被另一个长发男子趁机一拳捣在其胸口,打得老金眼冒金星,踉跄着向后倒去,多亏众人及时托住才不至于摔倒。
一旁的燕子见此情形像头暴怒的雄狮,怒目圆睁,所谓打蛇要打七寸,咆哮着甩起一脚踢向长发男子的裆部,人在醉酒的情况下反映要迟钝些,长发男子来不及躲闪,被准确无误地踢到了命根子,只听哎呦一声,长发男子眼冒金花,双手捂着那里像个龟孙子一样蹲了下去。另一人也不是吃素的,双方立刻混战了起来,在这样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最终当然是老金吃了大亏,顷刻间,他就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而燕子因为是女孩,三个醉汉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手下留情,更主要的是有加明在现场拼命保护她才逃过一劫,老金父女俩最后在闻讯赶来的警察及时制止下才避免吃更大的亏。
经过这件事的考验,燕子从此将加明视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殷勤报答,加明每天干活的劲头也就更加十足。
酷暑这天傍晚红霞满天,处在天热农忙时期的客运生意相对惨淡,一辆车上往往只要一个司机就够了,几个年轻司机没有家人的跟随感到无比自由,能够畅所欲言,他们痴愣着守半天最多也就零星的一两个乘客。加明临时起意,试探着提议道:“大家今天不忙,干脆晚上到我家聚聚玩玩,如何?”
没想到燕子几人一听都爽朗地响应说:“好啊,好啊,很难得的机会,要走现在就走。”
加明激动地喊出一句外语:“Let's go.”
不一会,他们就把车上的客人撮给了一些年龄较大的师傅,然后相跟着风风火火地开车向古松出发。
哪知道选了个好日子,却没碰到好天气,刚才还霞光满天,现在却渐渐乌云密布,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青春奔放的激情,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像飙车党一样将车开得飞快。
他们到了加明家将车一字排开,蔚为壮观,紧接着就开始买菜做饭,加明妈一看儿子的几个小伙伴来了,尤其是看到燕子也来了,心里乐开了花,坚决不要客人动手,说她们自己就能忙得过来。
开席后,几个小伙子豪爽地吹起了啤酒,并劝燕子也喝些,燕子经不起相劝,借花献佛,客气两句就微笑着端起了杯子,顺便对他们平时关照尤其是那次父女俩被人欺负出手相助进行感谢。
大家喝着喝着就喝高了,而燕子毕竟是女孩,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涮涮嘴,因而大脑一直处于理智状态。就在他们酒足饭饱准备丢筷子时,天空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随之响起一阵爆豆般噼里啪啦的声音,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
燕子害怕极了,问大家这可怎么办,加明妈妈见状立马走过来微笑着劝道:“你们今晚都别走了,你看人不留天留,雨这么大,喝了这么多酒开车不安全,我家地方有的是,就在这凑合一夜明早再走吧。”
燕子为难地说:“我家里人会着急的,我以前从未有过擅自夜不归宿的情况。”
其他人也跟着好言相劝,说一晚不回去没多大事的,也不是小孩子,燕子看看外边雨大得确实河路不分,只好不安地留了下来,她被安排和加明妈妈睡一张床,其他几人欢悦地挤一块。
这边老金夫妻俩在村后雨地里身着雨披,手持电筒,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一直守到午夜时分雨停了也没望见女儿的影子,最后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家继续等。到了家,他们没心情吃饭洗漱,胆战心惊地蜷在床上将各种不好的情况纷纷猜测了一遍,而燕子的母亲夏宝兰脸上早已涂上两道清浅的泪痕,并时刻敏感地捕捉院外的动静,一个闪电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希望,每次都以为是燕子车灯的亮光,直到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才把一个个梦炸碎。
他们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过天晴,村庄像蒸笼一样,高温又上来了,但对他们来说如冰雪世界,寒冷刺骨,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经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动力,害大病般继续卧在床上发呆,老金握着拳头一遍遍地捶着床框唉声叹气,夏宝兰的眼睛在天亮以前就由泉眼变成了两口枯井,当绝望透顶时,突然射出两道怒火,咬牙切实地对爱人说:“估计燕子已经臭了。”
老金非常明白老婆的意思,无言以对,心里绝望得也只剩下恨了,他恨女儿太胡作非为,他恨女儿任性无边,他恨女儿不知羞耻。
时近中午,就在他们恍然大悟要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忽然听到那魂牵梦绕的的嘟嘟声,这平日里烦人的噪音此刻就如天籁之音沁人心脾,妙不可言。夫妻俩不约而同从床上翻身冲进院子,老金由于激动跑得匆忙,还不小心将膝盖撞到了门上。他们不敢相信女儿还活着。直到车子拐进院子,一眼看到驾驶室那红色的衬衫,他们才长舒一口气,但熬了一夜下来灰暗的面孔仍都冷若冰霜。燕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也猜到了父母的心情,像个犯错的儿童,惴惴不安地低头下了车。这时迎接燕子除了夏宝兰愤怒的目光,就是老金咆哮沙哑的质问:“你昨天夜里冲哪里去了?”
………………
女儿是父母的心头肉,听了女儿愧疚的自赎,老金夫妻俩虽然嘴上还是像刀子一样对燕子进行千刀万剐,但是想想她能平安归来也就渐渐释然了,冷却了十几个小时的锅堂又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
也许是质量本就不行,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跑了两年多后,车子老出故障,不是轮胎爆了,就是车灯失灵,俨然成了一个“病秧子”。尤其是当燕子拉到一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在外打工的时尚年轻人,听他们说在发达地方苦钱就像捡钱一样容易,外面的世界还无比精彩,热爱红火热闹的她按捺不住了、心动了,果断地跟父亲提出想到外边去闯闯见见世面。
老金也看到客运行业趋于饱和,有好几个司机小伙子陆续改行另谋出路,和爱人商量几次就无奈地答应了一意孤行的女儿,将车子三文不值二文折价卖给了做冷饮生意的一个熟人。其实如今他们最大的愿望不是指望燕子外出苦多少钱减轻家里负担,而是希望她趁着黄金年龄找个满意的对象,这才是第一要务,现在要冲这么远打工万一谈个猫子侉子蛮子,会让爱女心切的他们魂丢掉一半。
燕子出发这天早上,她又来到燕窝底下,看到两只老燕在呢喃低语,嫣然一笑,喁喁私语道:“燕燕朋友,我要到遥远的南方发展了,不知道何时再能见到你们,你们可是我的牵挂,如果有缘我们会不会在秋天的南方相遇呢?你们祝我在新的地方工作顺利,生活如意吧,嘿嘿,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带回来一个大哥哥呢。”
一个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是个孩子,这一幕被满脸愁云,正端碗准备吃饭的妈妈看到了,她睥睨了女儿一下,没好气地说:“一大早跟畜生东西瞎说什么胡话呢?我都愁死了,也不知你哪天能长大!”燕子了解母亲的性格,不想跟她顶嘴破坏远行激动的心情,就莞尔一笑,用表情化解这亲情疙瘩。
饭后,老金夫妻俩慢腾腾地将女儿一直送到离家一公里远的车上,车子开动时,他们还扯着嗓门千叮铃万嘱咐,就怕女儿在外吃亏被欺上当受骗,回家的路上的双腿都像绑了沉重的沙袋寸步难移。
一年前,燕子知难而退,当机和刘先皓一刀两断,但面对加明委婉的示好始终保持着一定的矜持,她还在做着白马王子的梦。离开千台前,燕子知恩图报地请加明吃了一顿散伙饭,感谢他一直以来的眷顾,这顿饭,加明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借酒浇愁,说得语无伦次,含情脉脉。
到了苏南发达的张家港,燕子在老乡的帮助下信心满满地找了一家劳动密集型纱厂,她觉得自己喝过几天墨水,跑了两年多车也算见识一些世面,不会比一些目不识丁的姑娘做得差,因而每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把工作做得井井有条,期待能及早出人头地。厂里的工作和开车比较起来,少了不少自由,但好处是压力小,收入稳定,还能认识来自天南地北的许多年轻人。休息天闲来无事时,她就会和小姐妹一起坐车进城逛街,开开眼界,放松放松。沿途她发现苏南和苏北的农村建设简直是天壤之别啊,这儿到处铺展着清一色白墙黛瓦的楼房和光洁平整的沥青马路,哪像自己家乡遍地只见低矮简陋的瓦房和草房散落在树丛中,车子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或者土路上颠簸不说,还弄得人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心想如果能在这里找个好人嫁了,住上气派楼房,整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该多幸福啊,那不就是山窝里真正飞出了金凤凰吗?她时常做着这样的美梦,但苦于一直没遇到机会。
五一劳动节这天放假,大街小巷充满了节日欢乐的气氛,刚发了工资,燕子又和几个同事一起挤中巴车进城逛街,开车师傅是一个操本地吴语口音的小伙子,上车时,车里已经几乎客满,她怕等会再上许多人造成拥挤,瞅见副驾驶位置空着,就连忙挑了这儿坐下,正好视野也比较开阔。
燕子向来落落大方,一看司机模样不错,特别是粗壮的胳膊上纹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光滑黝黑的脖子上吊着一根金黄色的粗链子,霸气侧漏,一下就被他酷毙的外表所吸引,主动伸长脖子和他搭讪,因为她曾经也是一名客运司机,无形中拉近了两人聊天的距离。他们相谈甚欢,燕子感觉还没聊几句就到站了,她只好恋恋不舍地和他挥手作别。
就像以前跑车时暗恋刘先皓,回到厂里一日不见司机小伙就如隔三秋,她急着还要进城,进城的目的当然不再是闲逛购物了,而是期待和那个让自己神魂颠倒的黑马王子再次重逢、再续前缘。
度日如年般挨到休息天,她果然巧妙地避开了小姐妹单溜,她要在路上一直等到他为止,然后装作偶遇。上天很眷顾燕子,她在老地方只翘首以盼等了三趟车就实现了愿望。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见了面就热情地打招呼,不巧的是,这次副驾驶已经座落旁人了。燕子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瞥见驾驶员附近发动机盖上一个空位置毫不嫌弃地就坐下来,这样便于和王子说话。这次两人可不再像上次刚见面那样,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几句,而是从兴趣爱好、家乡发展、未来梦想谈了很多,聊着聊着,王子竟然也对燕子产生了悸动的感觉,他主动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燕子,让燕子以后有事可以联系他,燕子如获至宝,这为两人接下来的谈情说爱、逛街约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听司机说他名叫苏磊,当地人叫他阿磊,家就在燕子工作的厂附近。让燕子有点意外的是,后来阿磊下了车,发现他身高仅有根号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米七三这样,甚至腰还有点驮,更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整天吊在脖子上金光闪闪的项链也不是黄金的,只是在普通金属外面镀上了金色。不过这并不影响燕子对阿磊的一片痴情,她觉得瑕不掩瑜,因为阿磊风趣幽默、出手大方,家里是楼上楼下,冰箱电话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小康生活的家庭,而且阿磊还夸下海口说以后他要创业,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听人使唤的打工仔,他要挣大钱买别墅、开豪车,让燕子做个阔气的富太太,燕子听了这话心里乐开了花,对阿磊爱得更加死心塌地,想想以后将衣锦还乡,荣光耀祖就觉得无比自豪。
而阿磊也没有嫌弃燕子是来自苏北贫穷农村的,他觉得燕子天生丽质,活泼可爱,能吃苦耐劳,过日子绝对是一把好手,就这样一年多后燕子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满嘴跑火车的阿磊了。
实际上燕子第一次把阿磊带回家就没有得到父母的认可,他们认为阿磊家虽然经济条件优越,但是他其貌不扬的长相实在配不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况且两家相距甚远,来去都不方便,女儿要是被人欺负了,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然而孩大不由父母啊,他们拗过不一向自主的女儿,最后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这门亲事。
结婚这天,阿磊家安排了两辆崭新的普桑前往燕子家接亲,煞是风光,用轿车做婚车,这在山洼村还是头一次,吸引了很多乡亲们结队前来看稀罕,燕子觉得为金家光耀门庭了,而夏宝兰却强颜欢笑和前来参加婚礼的亲友打招呼,之前就有直言快语的亲戚在她面前挖苦说:“我看你这个闺女算卖给人家了,离家这么远你以后能享到她多少福啊?”如今这句话在燕子大喜的日子里就像丧钟一样不断回响在她的耳畔,感觉一阵阵眩晕。
燕子上车时,院子里一下飞来了几十只黑色的家燕在院子上空啾啾盘旋,久久不肯离去,这叫声里有欢乐也有悲鸣,更多的是对主人远嫁的不舍和留念,为喜庆的婚礼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按照传统习惯,大家最关注的焦点就是新娘及其母亲的哭腔和眼泪,这是衡量个人情感的温度计,向来活泼开朗的燕子本来也想按照大家的期待表演一番的,可无论她多么使劲,就是光打雷不下雨,随后只好象征性地干嚎几声表示表示就赶快爬上弟弟的后背钻进车里,免得被大家说自己不懂事,而泪点一向很低的夏宝兰不仅没哭,还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落落大方地将女儿送上了车,这让大家都破觉意外,兴味顿减。只有把女儿视为心头肉的老金一大早背着粪箕去场上扯草时,像个农妇一样趁机趴在自家的麦秆堆上畅快淋漓地痛哭了一场。上了车,燕子将车窗缓缓摇下,在这特殊的时刻,想多看几眼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并和大家轻轻挥手告别,到了村子的主干道,当她抬眼望向明净的晴空,发现这些家燕仍在追随,两滴甜馨的泪珠柔静地滑向了粉扑馨香的面颊。
转眼多年过去,嫁入“豪门”的燕子并没有实现幸福生活的梦想。阿磊自从由驾驶员转为涂料厂做工人,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里燕子既勤恳地做过饭店服务员,也一丝不苟地做过超市收银员,并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叫苏楠。他们微博的工资仅够维持生计,天性懒散、生活安逸的阿磊不但没有勇敢地去商海搏击风浪挣大钱,反而每天叼一包小烟,下班后打打麻将,偶尔喝点小酒,过起悠闲自在的神仙日子。在阿磊的影响下,一向能吃苦耐劳的燕子也渐渐失去了斗志,早已把衣锦还乡忘得一干二净,和阿磊一样爱上了让人沉迷的麻将,有时两人玩得乐不思蜀,因而对楠楠就疏于管教。
在楠楠上学前,他们这样的生活往往还被一些小富即安的人羡慕,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开销也变大,当村里人流行到镇上买房供孩子上学时,他们傻眼了,这都需要硬头货——钱啊,没钱可怎么办呢?没钱只能租房子了,可租房子不就显得比别人矮半截吗?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为这事夫妻俩还互怼过几次。
燕子每次回娘家,都问朋友借个万儿八千的灌在身上,一向要面子的她学会了打肿脸充胖子,在生活窘迫的情况下还穿金戴银,打扮得光鲜亮丽,然后在娘家牌九场上甩一把几百元的赌注眼都不眨一下,乡亲们看到她出手如此阔绰,忍不住发出惊叹:“你们看,你们看,燕子还是有钱的,燕子看样是大老板。”这些话极大地满足了燕子的虚荣心,一些好事的乡亲们问刨根问底她在南方生活得怎么样,她都编织一些美丽的谎言真眼活现地来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
到苏楠上初中时,阿磊事业上没看有啥进步,却将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打工只能被收割的口头禅视为至理名言,不惜一切代价将赌的筹码却越下越大,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经过如此一年半载的折腾,他不仅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输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外债,要债人整天像黄世仁一样将燕子家闹得鸡犬不宁,最让燕子绝望的是,阿磊在赌场上竟然还有了婚外情——一个比阿磊大八岁的小富婆婉琴,这个女人风韵犹存,姿色甚艳,整天就靠敲个麻将或者做做美容消遣。婉琴的老公老刘是个大腹便便、秃顶近视的机床厂大老板,比婉琴大十岁,他们的爱情源于十年前一家霓虹闪烁的洗头房。他对婉琴很大方很放任也很疼爱,每次给婉琴零花钱都是以千为单位,这让原是四川打工妹的婉琴一下实现了咸鱼翻身。老刘一直以来极大地满足了她的物质欲望,可精神上却极度空虚,因为老刘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能勾起她的性欲,随着他事业越做越大,会经常出差或者喝得烂醉回家,婉琴有时想跟老刘吐槽生活的枯燥乏味都没什么机会,更谈不上在一起有什么情调了,这也为她后来的放纵埋下了伏笔。
婉琴本来也想做个安分守己、让人称颂的贤妻,然而时间一长就烦闷躁狂,目光也显呆滞。就在她心里整天像猫抓一样难受时,阿磊在棋牌室的及时出现,对她来说仿佛久旱逢甘霖。
偶然的一次机会,婉琴和阿磊坐到了一桌,其实凭婉琴的经济实力输赢都是小意思,只要开心就好,阿磊的活泼、风趣和幽默让婉琴一下子就产生了好感,况且阿磊还很有男子汉气概,尤其懂得抚慰女人心,阿磊在了解到婉琴的家庭现状后主动请她吃饭喝酒,帮她解闷,他最大的预谋无非是想从这个小富婆手里借点钱花花,这让婉琴枯竭已久的内心一下潮起了对爱情的渴盼,因而对阿磊的请求也就慷慨解囊,他们各取所需,到后来阿磊就闭着眼从多方面满足这位知遇之恩的姐姐了。
阿磊就如婉琴的救星,不仅滋养了她的身体,也拯救了她的灵魂和未来,眼神很快又恢复了往昔的明亮和魅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子得知后院失火,很想跟阿磊拼个你死我活,但是痛苦地想到自己一个人背井离乡,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只能生气地责骂阿磊几句撒撒气,然而阿磊却当耳边风一样,挑衅般不以为然地来了一句:“你证据呢?”气得燕子只有干翻白眼的份。她觉得这个日子已经无法过了,这个败类挣钱本事没有,吃喝嫖赌却一样不落,因而产生了想和阿磊离婚的想法,况且楠楠才刚初中毕业,这样做的话受伤害最大的会是孩子,因而准备忍一忍,撑一撑,这一熬就是三年。
直到楠楠成年、考上大学,燕子带着重重顾虑畏畏缩缩地征求儿子的意见,因为孩子是她最大的软肋,没想到楠楠双手赞成父母分手,并且很爽快地说:“妈,你放心,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为了您的幸福,我愿意。”燕子看儿子这么懂事,如蒙大赦,抱住儿子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抽搐痛快哭了好久。
有了儿子的支持,燕子果断地向阿磊摊牌,阿磊横眉竖眼想了几天后,心皱着答应了燕子的请求,他们最终协商的结果是楠楠平时跟着阿磊过,但可以自由去燕子那边找妈妈,这时婉琴早已有了新欢。
当燕子怀着忐忑的心情将悲伤告诉父母,老金和夏宝兰好像女儿找到一个金龟婿一样兴奋,异口同声地笑叫着说:“离了好,离了好,女儿终于解放了。”
离了婚后燕子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现在和阿磊的爱虽然荡然无存,但是曾经在一起的许多美好回忆就像美梦一样不断地朝自己飞来。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一想到以后放假回家见不到自己,吃不到及时可口的饭菜就暗自神伤,因而她离开张家港时脸上挂着酸楚的泪珠。
她直奔娘家山洼村,这里永远是她温暖的港湾,弟弟金飞已经结婚生子,一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她小的时候家里盖的红瓦房在弟弟结婚时已换成两层宽敞明亮的小楼房,住宅条件早已不亚于苏南农村了,让燕子尤其高兴的是一代代可爱的小燕子一直不离不弃,依然选择金家的屋檐作为根据地。
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曾经将她培育成羽翼丰满的出色燕子,尔后飞向东南逐梦,如今梦断江南,只能再飞回老家栖息。
这次回来不同以往的走娘家,既要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又要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成立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毕竟自己是个好手好脚的中年人,总不能整天在娘家坐吃三餐,靠父母养着,那还成什么体统,父老乡亲的一口口吐沫都能将自己淹死。
她在娘家呆了没两天就开始坐立不安,想方设法陆续联系以前熟悉的同窗、朋友。她最先想到的是多年未见、曾经对她一片痴情的加明,她有太多的心里话想要急迫地对这个知心朋友讲。燕子很自责当年那么幼稚无知,一时糊涂,无情地拒绝了他,他那么质朴善良,勤劳勇敢,在当今社会太难得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和加明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拄棍要饭。她觉得只有加明会听她的倾诉,能理解她的苦衷,让她起死回生。
燕子没费几经周折就找到了加明的微信,寒暄了几句后开门见山地说:“老朋友,好久不见,能否赏个光,请你到县城一家私房菜馆小聚,喝酒畅聊如何?”她想把更多的话留着见面说。
没想到加明欣然应允,第二天就如约而至。
燕子看到多年未见的加明惊呆了,发现他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发福的身材将以前干瘪的地方都撑得饱满圆润,菱形脸变成了国字脸,显得比二十来岁时壮实很多,给人一种稳稳的安全感,脸颊瞬间飘起了一片绯红。
聊着聊着,燕子虚心假意地关心起加明的家庭情况,微笑着问:“你孩子多大了?”
加明自豪并谦虚地说:“我儿子今年二十岁了,这小子念书没出息,初中毕业后就到南京学理发去了,你的孩子呢?”
听了这话,燕子僵笑的面部肌肉突然松弛下来,变得泰然自若,也是无奈的心情敷衍道:“不错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孩子只要踏实做人就好,我的儿子今年刚上大学。”其实她多么自私地希望加明还单身啊,如果一直在等自己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在封建落后的农村就是有这样痴情的人,哪有这样胆大妄为做的呢?怕是铁打的脊梁骨都会被戳断了。
这天中午他们面对面聊了好久,酒也喝得晕晕乎乎,他们怀念过去快乐的时光,酒后吐真言,互相倾诉了当年和现在的苦衷,燕子不断地夸加明是个好男人,聊到动情处,她的苦涩泪水和着辛辣的酒水一起咽下了肚,哭得稀里哗啦。加明就不断地用餐桌上免费的白色抽纸给燕子揩眼泪,劝她振作起来,只要不气馁,定会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伴侣的。其实燕子现在最懊悔的就是错失了厚道沉稳的加明,失去阿磊倒没那么大的痛苦了。
加明越是温柔体贴地哄劝,燕子越是不能自已,哭到最后索性丢了碗筷,直接将头伏在餐桌上颤抖着“哼起京剧”了,引得周围许多顾客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以为是夫妻闹别扭,老板和店小二见状立即跑过来劝慰。燕子经过众人的安抚,觉得在这里放声大哭确实有失雅观,于是渐渐控制自己的情绪,变成了时断时续、上气不接下气低沉的抽泣。
后知后觉的加明折腾弄了半天才明白燕子伤心的真正原委了,她是悔不当初没有选择和自己走到一起,如今在风姿绰约的年龄却比情窦初开时还孤寂。想到这里,他的眼里倏地闪过一道曙光,如果燕子真的对自己有感觉,能救燕子的说不定还真有一人,于是他清了清滞闷的喉咙,怀着一丝希望轻轻拍了拍她丰满的肩膀安慰道:“燕子,如果不介意,我介绍一个人给你处处看,好不好?”
燕子听到这话抬起委屈的花脸,自己抽一张纸擦去泪滴,眼巴巴地望着加明带着哭腔说:“谁也赶不上你好,你说吧。”
“我的堂弟和我长得差不多,至今仍单身!”
就像大雨过后穿透乌云的一缕阳光,燕子红肿的眼睛霎时迸出一道喜悦的光芒,不敢相信地苦笑着说:“啊?你还有个堂弟至今单身?”
“是啊,我堂弟是个文艺青年,比较追求精神独立和自我表达,他有过三段失败的婚姻,都是因为性格不合而分道扬镳,特别遗憾的是,几个老婆都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至今已经单着五六年了,家人一直劝他再找一个,他都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就只能随他去了。”
“哦,是这样啊?那他是不是对找对象已经产生阴影了,会看上我这个离异女人吗?”
“试试看吧,缘分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对不对?”
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在加明的撮合下见过面以后不能说一见钟情,但竟然成功牵手了。
燕子觉得尽管没有和心仪的加明结为伴侣非常懊悔,但在堂弟的身上同样能看到加明的影子,不仅堂兄弟俩脸盘长得像,就连性格都有许多类似的地方。
其实加亮许多年前就从大妈和哥哥的嘴里听过燕子的情况,觉得既然哥哥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无论长相还是人品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之前因为理想主义作崇而错失另一半,现在既然到了这个尴尬年龄,能将就就将就吧,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呀,再说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还过硬,因而也就答应处处看。
俩人都有过失败的婚姻,现在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感情,因而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以前他们都靠打工谋生,现在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要想过上更加体面的生活,只能另寻出路。燕子在苏南生活二十来年眼界还算宽广,加亮常年在外边闯荡,也积累了丰富的社会阅历。不足的是,他们都没有过硬的一技之长,燕子觉得现在千台跟全国许多城市一样,在摊饼式地迅猛开发,经济处于逐步上行阶段,通过大力建设和消费必然会产生许多废旧物品要处理,于是她大胆地主张可以尝试开个废品回收站,这个毕竟投资小,手续简单,加亮听了燕子的分析建议觉得应该可行,他们一拍即合,然后经过仔细合计,通过借贷一部分资金,租下千台县郊区一家废弃庭院联手创办了名叫亮亮废品回收站。
这些年来,燕子和加亮都没怎么吃苦,但他们都是穷苦家庭出生,有着天生能吃苦的基因和吃苦的经历,燕子在娘家做大姑娘时起早贪黑地跑车的苦她吃过,在张家港纱厂嗡嗡作响令人耳鸣的环境里吸着纤维粉尘三班倒地干活的苦她吃过,加亮就更不用说了,家里承包二十几亩地,他作为男孩子,从小就跟着大人一起到庄稼地里掰扯割除、肩挑手提地忙活。
现在生活把他们逼回吃苦的原点,也把他们推到后半生的起点,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等不及,未来的成败也许就在此一搏了。俩人的结合不是数学上的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叠加或者物理上一杯砂石和一杯水的融合体积小于二的效果,而是化学上的中子与核子撞击产生巨大的裂变了,他们的才智、体能和激情都被最大程度地释放出来,每天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围绕废品回收站日夜忙个不停,没用几个月两人就忙瘦了,但精气神却很足,他们越做越有经验,业务范围越做越广,从开始的回收废铜烂铁、酒瓶塑料到后来书籍废纸、木头鞋服,根据需要,又购买了叉车、铲车、吊车、打包机、塑料粉碎机等设备,并从家乡雇佣了十几个工人一起帮忙,积极带动乡亲们就业。加亮很快发展成为当地下小有名气的“破烂大王”,而燕子也被大家冠以“破烂女王”的称号。
燕子和加亮不仅把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最让他们欣慰的是婚后一年多,燕子不管自己生育年龄偏大,冒险给加亮生了个白净可爱的儿子,并取了个寓意很明显的名字——安健,这才是他们事业腾达的最大引擎。
秦棉杰,男,江苏盱眙人,本科毕业于盐城工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于河海大学,大学毕业后曾在陕北佳县支教两年多,在《连云港文学》、《淮海晚报》、《江南晚报》、《淮安广播电视报》等媒体发表诗歌、散文二十余篇,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这路风尘》,2014年5月被评为淮安好人,2014年9月入选江苏好青年百人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