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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镜缘起
第一章:梅雨浸骨
记忆,并非始于某个清晰的思想或确凿的事件,而是始于一种弥漫性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感觉。
对于林望川而言,一九三四年江南的梅雨季,就是这样的存在。它不是背景,而是主角。空气不再是虚无的气体,而成了一种粘稠的、饱含腐殖质芬芳与城市排泄物酸馊气味的胶质。它贴在皮肤上,钻进肺叶里,让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条湿滑冰冷的河藻。青石板路被连日不休的雨浸得油亮,反射着天光,不是明亮,而是一种幽深的、如同某种巨大爬行动物腹部般的青灰色光泽,一串串,蜿蜒至视野尽头,像一串潮湿而无情的念珠。
林望川撑着一把厚重的油纸伞,站在“苏氏生药铺”斑驳的屋檐下,略作躲避。他刚从北平来此不久,对这南方缠绵的杀意极不适应。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长衫下摆,已然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寒意像无数细小的水蛭,顺着布料往骨头缝里钻。他此来是为寄居的姑母抓几味安神药材,姑母说他心神不宁,他嘴上否认,心里却知那“不宁”并非源于学业或前途,而是源于这无所不在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潮湿。
他收拢伞,下意识地用力一振,伞面上的水珠四散飞溅,在幽暗的廊下划出短暂的银线。就是这用力的一振,伞骨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咔哒”声。他并未在意,只当是竹木受潮后的寻常呻吟。他绝未料到,这声微不足道的哀鸣,是命运掷下的第一粒骰子,是三年后某个狂风暴雨之夜,所有盟誓与假象彻底崩断时,那声惊天裂响的微缩预演。
药铺内里比门外更显幽深。光线被稠密的空气阻滞,勉强挤过高高的窗棂,在弥漫着浓烈草药气味的昏暗中,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那气味是复杂的宇宙:当归的沉郁苦涩像命运的底色,陈皮的辛酸微甘是生活的调剂,还有甘草的伪善的甜,艾叶被焚烧后的焦灼……它们与屋檐下永不停歇的、催眠般的滴答雨声缠绕在一起,无声地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林望川在那一刻有一种朦胧的直觉:他的一生,或许从踏入此地的这一刻起,就已经被这张气味的、声音的网,温柔而残酷地笼罩了。
柜台后的老掌柜像一尊被岁月风干的药俑,动作迟缓,配药的手势却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等待的时光粘滞而漫长。就在林望川几乎要被这窒息的静谧与气味同化时,内堂的蓝布门帘,被一只的手掀开了。
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只手。指尖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却又缺乏玉的温润,透着一股易碎的琉璃质感。它撩开帘子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幽魂。
然后,她走了出来。苏缱绻。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袄,下面是黛蓝色的及膝裙子,素净得像雨夜天幕上偶尔露出的一隙月光。她怀里捧着一本线装书,书页泛黄,封皮模糊,但林望川一眼认出,那是《石头记》,是《风月宝鉴》故事最初的源头。她微低着头,几缕未曾束好的乌发垂在颊边,更衬得那段脖颈纤细脆弱,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她似乎察觉到陌生的视线,抬起头来。
他们的目光,就在这充满苦味与潮湿的空气里,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那不是才子佳人戏文里的一见钟情,没有丝毫的旖旎与甜腻。那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准备的审判。林望川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向下一坠。她的眼睛极大,瞳仁是纯粹的、化不开的墨黑,里面没有少女常见的羞怯或好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荒凉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又似乎蕴藏着巨大的漩涡,能将人的灵魂吸入、绞碎。
在这万分之一秒的凝视里,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意义。普鲁斯特式的感官洪流淹没了他:他闻到了她身上极淡的、不同于草药的,一种冷冽的,像是雪后梅枝般的幽香;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轰鸣,压过了窗外的雨声;他甚至能“看”到那本《石头记》书页间沉积的、带着霉味的时光。
一个念头,不是经由思考,而是如同被闪电烙刻般,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就是她。我命运的劫数,或是……救赎。”
这念头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特有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与战栗。
苏缱绻的目光在他脸上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短暂的一瞥,却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随即垂下,遮住了那两潭深水。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月白的衣角掠过潮湿的空气,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那风里,也满是冷梅的余韵。
老掌柜这时包好了药,递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林望川,又望了望苏缱绻消失的门帘方向,意味深长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林望川接过药包,指尖冰凉。他转身,再次撑开那把油纸伞,走入无尽的雨幕。伞下的空间狭小,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和那缕冷梅的幽香。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生命里,已经不一样了。这江南的梅雨,不仅浸透了他的衣衫,更浸透了他此后命运的底色。
第二章:余墨暗香
自“苏氏生药铺”归来,已是第三日。天依旧沉着臉,雨势却暂歇,只余下弥天漫地的湿气,将姑母家这座老宅院浸泡得如同水底沉船。书房里,林望川面前摊着惠特曼的《草叶集》,那些奔放、充满野性生命力的诗句,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穿透这江南黏稠的静谧。他的心神,不听使唤地,总被那日药铺中的惊鸿一瞥所擒获。
那不是清晰的思念,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顽固的渗透。是那双墨黑荒凉的眼眸,是那缕冷梅暗香,是那本《石头记》泛黄的书页,是那只苍白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手。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重组,每一次浮现,都伴随着心脏一阵陌生的、紧缩般的悸动。他试图用理性去分析这莫名的吸引,却如同徒手捕捉水银,滑腻而不得要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拷问开始了:这究竟是灵魂的识别,还是欲望披着高雅外衣的伪装?那一瞥的审判,究竟谁才是被审判者?
“望川。”
姑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他内心的纷争。她端着一碟刚出炉的定胜糕,脚步轻悄地走进来。姑母年近五旬,眉眼间还残留着旧家闺秀的温婉与洞察世情的淡然。
“读洋书呢?”她将糕点放在书桌一角,目光随意地扫过那本《草叶集》,随即却落在了他砚台旁一张偶然摊开的旧报纸上。报纸的空白处,有他随手写下的几个字,是那日归来后,心神不属时无意识的涂鸦——正是“苏缱绻”三字。
姑母的眼神微微一凝,那淡然里瞬间掺入了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忧虑,又像是某种“果然如此”的叹息。
“你……见过苏家那姑娘了?”姑母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林望川心头一跳,有种隐秘被窥破的狼狈,强作镇定道:“前日去抓药,在铺子里偶遇过一次。”
姑母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三个墨迹已干的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缱绻’……这名字,是她母亲生前取的。缠绵缭绕,束缚难解。她母亲去得早,也是个心思极重、极痴的人。”她抬起眼,看着林望川,目光深邃,“这丫头,自小在药铺里长大,性子不像寻常人家女孩儿活泛。她父亲,苏先生,守着祖业,是个方正君子,只是……唉,这家里,总像是绕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和……旧书卷的霉味。”
这话语里的暗示,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望川心中漾开一圈圈更大的涟漪。名字的宿命,母亲的早逝与“痴”性,家庭的孤寂氛围……所有这些,都与他那日的感受严丝合缝地印证起来。那惊鸿一瞥,他看到的并非一个孤立的少女,而是她身后一整个沉郁的、充满故事的世界。
“她似乎……很喜欢《石头记》。”林望川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抓住了一根理解她的稻草。
姑母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悲悯:“是啊,那本书,她几乎是抱着长大的。那书里的悲欢,怕是比这现实里的日子,对她还要更真切些。”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望川,你非此地人,迟早要回你的北平,或者去更远的地方。有些风景,看看便罢,切莫……切莫沉溺。这江南的梅雨,看着温软,实则最能蚀骨。有些人,有些人家,像一口深井,看着清澈,一旦坠入,便是无边寒凉。”
这话已近乎直白的警告。然而,人性的悖论在于,禁忌往往为诱惑镀上最致命的光环。姑母的这番话,非但没有熄灭林望川心头那点星火,反而像一阵风,将它吹得更旺,更摇曳生姿。那“蚀骨”的寒凉,那“深井”的无边,此刻在他听来,竟充满了一种极具吸引力的、悲剧性的美感。
就在这时,老仆福伯来到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素雅的请柬。
“少爷,小姐,”福伯躬身道,“苏府方才派人送来的。苏先生明日在家中举办一个小型雅集,请了几位本地学子,谈论些诗词古籍,特意嘱咐,请表少爷务必赏光。”
姑母接过请柬,看了一眼,递給林望川,眼神复杂难言。
林望川展开请柬,墨迹是新研的,带着松烟墨特有的清香。然而,在这新墨的气味之下,他似乎又隐约地、再次捕捉到了那一缕,若有若无,冷冽如雪后梅枝的暗香。它缠绕在纸页间,像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的召唤。
他看着请柬上“务请赏光”四个字,指尖微微发烫。他知道,这不是偶遇的延续,而是命运齿轮正式咬合后,发出的第一声清晰的、不容抗拒的叩响。审判,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