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韩美林
文:郭爱英
冬天不是终点,是万物把喧嚣收进怀里,好让温柔有处安放。
——题记
秋已过,冬初临。
今日天气极好,白云如絮,缓缓铺展在湛蓝的天空,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又悄悄抹匀。阳光不再炽烈,温柔地洒下来,像一条旧围巾,轻轻裹住肩头。风也刚刚好,不冷不躁,像一句迟来的安慰。这样的天气,不出门走走,仿佛是对自然的辜负。
街道两旁的银杏早已褪尽华服,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如沉默的老者,静静在阳光下,似乎还在回忆之前的金黄时光。偶尔还有几片叶子挂在枝头,倔强地不肯离去,仿佛在与大树做最后的告别。风一吹,它们便轻轻旋转着落下,像一封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终于尘埃落定。
我弯腰拾起一片,叶脉金黄,边缘微卷,指尖还能触到一丝的柔软。我将它举到眼前,阳光透过叶隙,世界忽然变成网络纵横中的模糊,又泛出几分淡黄色的温柔。那一刻,我忽然笑了——原来“一叶障目”的不是泰山,是我自己。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谁又能逃得过这场凋零的宿命?与其负重前行,不如轻装上阵。与其执念不放,不如当下欢喜。就这样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北京梨园主题公园。
这园子我来过多次,熟悉得像一位老友。穿过曲折小径,绕过几处假山,便到了雲光湖。湖水清浅,像一面刚擦亮的镜子,把天光云影、树影人影,一并收入怀中。
我忽地停住脚步。湖对岸,几株垂柳竟还绿着,枝条低垂,拂水而立,像一群不肯离场的舞者,仍在冬日里旋转。柳旁一座小屋,黛瓦白墙,朱红门窗,静静立在水边,像一幅刚从宋人册页里撕下来的小景,颜色还未干透。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词未尽,意已远。
而那小屋,正是韩美林艺术馆的南展厅。门口大理石墙上刻着一句话:“上苍告诉我:韩美林,你就是头牛,这辈子你就干活吧!”
我怔了怔,忽然笑了。 原来,艺术不是殿堂,是犁田;不是光环,是苦役。
韩美林,这个名字也许有人不是很熟。但我说“福娃”,你一定记得。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尼尼——那五个圆润可爱的小家伙,正是他一笔一画画出来的。2008年,他举着火炬跑过北京街头,像举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北展厅里,还摆着那支火炬,包装盒上签着姚明、杨利伟的名字。它不再是一支火炬,而是一段记忆的封印。
我走进展厅,像走进一个梦。
他画牛,牛却不像牛,像一座山,稳稳地驮着岁月。他画鹰,鹰却不像鹰,像一道闪电,劈开沉默的天幕。他画老鼠、蛇,甚至蟑螂,却都不令人厌恶,反而像是从角落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我也值得被爱吗?” 他塑人体,线条如风,骨骼如弦,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泥土里站起来,跳一支舞。他写“天书”,我不认得,却看得发呆。那不像字,像是从甲骨、从岩画、从梦里扒出来的符号,一笔一划,都是与神明的窃窃私语。
可谁又能想到,这位老人,曾被打断过手指,被关进牛棚,被批斗到几近崩溃。他咬着牙活下来,只为一句话:“人,得有点尊严。”
他说:“艺术的目的,就是把美给人。”二千多件作品,摆满了展馆,他却还说:“我没多大本事,就会画点猫啊狗啊的。”
我站在他画的一头小牛前,忽然眼眶发热。那头牛低着头,角还未长齐,眼神却倔强得像火。原来,他不是画牛,是画自己。
“看,人从画里走出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这才注意到,湖边已聚集了不少人。
老人们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打盹,脸上是岁月留下的沟壑,也是阳光留下的温柔。孩子们追逐打闹,笑声像石子投入湖中,一圈圈荡开。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不是为了发朋友圈,只是为了记住这一刻。记住这片湖,这棵树,这阵风,这张脸。
我坐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看着阳光如何一寸寸爬上窗棂,看着树影如何一点点挪过石阶,看着一片叶子如何旋转着落入湖中,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也像一次温柔的归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所谓“遇见”,不一定是与人,也可以是与艺术,与自然,与一段旧时光,与那个终于愿意放下执念的自己。
我举起手机,对准湖面,按下快门。不是为了留住美景,只是为了提醒自己—— “你曾在此地,心生温柔。”
走出园门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明天的绶带。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那片银杏叶却悄悄留在指缝——它不必活在相册里,它要跟我回家,做一枚冬天赠我的书签,等某个春夜,我翻开书,它轻轻一落,带我重回雲光湖畔,再遇见一次,低头画牛的韩美林,和终于肯抬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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