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雅集暗涌
踏入苏府的门槛,仿佛一步从湿漉漉的市井街巷,跨入了一个被时光精心封存的琥珀。外界的喧嚣与潮气被高耸的粉墙黛瓦隔绝,府内是另一种更深沉的静。这静,并非死寂,而是由无数细微声响构成:假山石隙间渗出的潺潺水声,风穿过竹林时带起的沙沙低语,还有那无处不在、比药铺更为醇厚复杂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药草苦辛,而是沉水香清冷的烟霭、古籍函套陈年楠木的幽香、以及庭院里雨后草木疯长时吐露的青腥气,交织成一张无形而高贵的网。
雅集设在后院的“听雨轩”。轩外一方荷塘,荷叶田田,承载着颗颗晶莹雨珠,如不肯滴落的泪。轩内布置清雅,几张黄花梨木桌椅,壁上挂着几幅水墨,意境荒寒。已有三五青年在座,皆是本地颇负才名的学子,衣着或新潮或传统,彼此间谈笑风生,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较量与审视。林望川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中,引来片刻的静默与打量。他那身半旧的青灰长衫,以及眉宇间来自北地的疏阔与隐约的忧郁,与周遭的吴侬软语、精致文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先生迎了上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方正,一身藏青色长衫浆洗得笔挺。他执礼甚恭,言辞得体,对林望川这位北平来的学子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欢迎,但那份客气里,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是主人对客人应有的尊重,却绝非亲近。
“林世兄远来是客,不必拘礼,请随意。”苏先生的声音平稳,如同他行走时袍袖不起半分波澜。
林望川敛衽还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牵引,掠向轩内角落。
她在那里。
苏缱绻坐在一扇雕花长窗下,窗外的光被滤得柔和,勾勒出她低垂的侧影。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袍,颜色极淡,几乎融入身后那幅墨荷图的背景。她并未参与众人的交谈,只是静静地执着一卷书,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那本《石头记》并未在手边,取而代之的是一册《世说新语》,但她阅读的姿态,却与那日在药铺中一般无二,带着一种沉浸式的、近乎与世隔绝的专注。
林望川的心跳又一次失序。他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全场,又能将她纳入余光的位置坐下。仆役奉上清茶,是上好的龙井,芽叶舒展,香气清洌。但他端起茶杯时,嗅到的,却仿佛还是那日请柬上,那缕冷梅的暗香。这香气此刻似乎更具体了,丝丝缕缕,从她的方向飘来,与沉水香、茶香纠缠,构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她的气息标记。
雅集开始了。话题先从时局艰难,渐渐转入诗文品评。一位姓陈的学子,身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率先发难,他推崇白话新诗的先锋与解放,言语间对旧体诗词的格律束缚颇多微词,目光不时扫过苏缱绻,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与表现欲。
“诗词之道,贵在真情实感,若只为平仄对仗所困,岂不是买椟还珠,失了本性?”陈学子语气激昂。
另一位着长衫的李姓学子立即反驳,引经据典,捍卫传统的价值。争论渐起,言语间机锋暗藏。林望川沉默着,他既熟悉北平学界更为激烈的论战,也深知在此地,任何过激的言辞都可能显得不合时宜。他能感到苏先生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似乎在等待他的表态。
就在争论稍歇的片刻,一直沉默的苏缱绻,却忽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的指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玉石相击:
“陈世兄所言真情实感,自是根本。李兄所守格律法度,亦是传承。只是……”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情至深处,反近无言。法到精时,乃归平淡。强分新旧,或许……或许本就落了下乘。”
她的话语没有火药味,甚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之前争论中那层虚浮的泡沫。轩内一时寂静。陈学子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林望川心中一震。他未曾想她会开口,更未曾想她能有如此见解。这并非学究式的掉书袋,而是某种直指核心的直觉感悟。他不由自主地接口,声音在安静的轩内显得格外清晰:
“苏小姐此言,深得我心。文学乃至万事万物,或许皆如这窗外荷塘,”他目光转向轩外,雨珠正从荷叶边缘滚落,划出优美的弧线,“有其自然生发的形态(新诗),亦有其承露含光的规矩(旧律),本质皆是水,何须强辨清浊?”
他的话,既呼应了苏缱绻,又将自己的观点圆融地表达出来。那一刻,他感到她的目光,极快地在他脸上掠过,依旧墨黑,依旧平静,但那平静的冰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荷塘上倏忽即逝的涟漪。
苏先生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是嘉许,又似是更深的思量。
然而,那陈学子的脸色却明显阴沉下来。他看向林望川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打量,而是染上了一层清晰的、被冒犯的敌意。林望川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在这小小的江南文人圈里,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这雅集,表面是风雅唱和,内里却是情感的试探与地位的角力。
后续的谈话,林望川有些心不在焉。他大部分的感官,都用来捕捉角落里那抹藕荷色的静默存在。他注意到她偶尔会极轻微地蹙一下眉,似乎在忍受某种不适;他注意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透露出并非全然放松的状态;他注意到当话题偶然涉及《红楼梦》时,她垂下的睫毛会难以察觉地颤动一下。
雅集终了,众人起身告辞。苏先生送至听雨轩门口。林望川落在最后,当他经过苏缱绻身边时,她恰好也站起身。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旗袍领口细腻的刺绣纹样,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冷梅暗香更为具体地包裹而来。
她再次抬起眼看他,这一次,目光停留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了那么一刹那。
“林先生的话,很有意思。”她低声说,声音几乎如同气息。
然后,不等他回应,她便微微侧身,像一株含羞草,收敛起所有细微的反应,恢复成那个安静、疏离的苏家小姐,转身向内堂走去。
林望川站在原地,手中仿佛还残留着茶杯的余温,而心里,却像是被那惊鸿一瞥和那句低语,投入了一块巨大的、不断扩散的冰。他知道,这潭深水,他已涉足,那水下的暗涌与寒凉,正悄然将他包围。
第四章:夜雨叩门
自苏府雅集归来,林望川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恍惚。书房里,《草叶集》的诗句彻底失去了魔力,每一个字母都像嘲弄他的黑点。姑母的警告言犹在耳,像浸了冰水的丝线,缠绕在心头,试图勒住那匹已然脱缰的心马。然而,苏缱绻那双墨黑眼眸里倏忽即逝的涟漪,她那句“很有意思”的低语,还有那缕无处不在的冷梅暗香,共同构成了一种比任何理性劝阻都更强大的引力,拖拽着他的灵魂向下沉沦。
他开始在姑母家偌大的宅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脚步踏在潮湿的青苔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应和着他内心杂乱无章的节奏。他回想雅集上每一个细节,分析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从中解读出某种确切的信号。是礼貌性的回应?还是……一丝真正的共鸣?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我剖析再次启动,他将自己的情感放在道德的显微镜下反复灼烤:这是高尚的爱慕,还是卑劣的欲望?是灵魂的吸引,还是对禁忌之美的病态追逐?他得不到答案,只有更深的迷惘和更强烈的渴望。
夜色,如同浓墨,毫无征兆地倾覆下来。晚膳时他食不知味,姑母关切地问了几句,他只推说有些水土不服。窗外,雨声再度变得密集起来,不再是梅雨季的缠绵,而是带着晚春的某种狠厉,噼啪有力地敲打着瓦片与芭蕉叶,像无数只急躁的手在叩击着他的耳膜与心扉。
他回到书房,点燃一盏昏黄的台灯。光影在四壁书架上跳跃,将那些沉默的书籍变成幢幢鬼影。他强迫自己拿起笔,想在稿纸上写点什么,记录思绪,或者仅仅是让躁动的手指有个依托。然而,墨水在纸上洇开,只留下几团无意义的、扭曲的污迹,如同他此刻的内心。
就在这心神不宁、几乎要被雨声和内心风暴撕裂的时刻——
“咚……咚咚……”
清晰的叩门声,穿透绵密的雨幕,传入耳中。
不是敲击姑母家正门那沉重的声响,而是更轻、更迟疑的,直接响在他书房那扇面向小巷的、平日里很少开启的侧门上。
在这深夜,在这暴雨时分?
林望川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一种强烈的、荒谬的预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放下笔,动作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他走到门边,手指触碰到冰凉潮湿的门闩时,竟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风雨裹挟着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昏黄的灯光挣扎着挤出门缝,照亮了门外那个纤弱得几乎要被夜色和雨水吞噬的身影。
是苏缱绻。
她浑身湿透,月白色的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而单薄的曲线。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像一道道墨色的伤痕。她没有打伞,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似乎在护卫着什么,又像是在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水珠顺着她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在她脚下积成一小片暗色的水渍。
她抬起头,看向他。
那双墨黑的眼眸,此刻不再是荒凉的平静,而是盛满了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巨大的惊恐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雨水沿着她的睫毛滚落,像无声的泪水。
“林……林先生……”她的声音被寒冷和恐惧侵蚀,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
林望川惊呆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无法想象,她这样一个深闺女子,是如何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深夜,独自一人,来到他的门外。
“苏小姐?!你……你怎么……”他急忙侧身,“快进来!外面雨大!”
苏缱绻却没有立刻移动,她只是用那双被雨水和恐惧洗刷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否值得托付她接下来无法预知的命运。
“我……我不能回家……”她哽咽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父亲……父亲他……”
她的话语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打断。
就在这时,林望川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紧紧护在怀里的东西——那并非什么金银细软,而是两本书。一本,正是那日初遇时她捧着的《石头记》。另一本,稍薄些,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然被雨水浸染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那本深蓝色的册子,边缘露出的一角纸页,似乎写着某种娟秀而密集的字迹。
直觉告诉林望川,这深夜的逃亡,这极致的恐惧,一切的根源,或许都与她怀中紧紧护住的这两本书,尤其是那本深蓝色的册子,息息相关。
命运的洪流,已不再是暗涌,而是化作实质性的、冰冷的暴雨,将他和她,不由分说地冲撞到了一起。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她伸出手,将这个湿透的、颤抖的、带着一身秘密与麻烦的少女,拉入他原本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汹涌的世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