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秘册惊魂
门在身后合拢,将狂暴的风雨声短暂地隔绝在外。书房内,昏黄的灯光下,湿透的苏缱绻像一只被飓风抛上岸的雏鸟,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水珠从她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的青砖地上迅速晕开一滩不规则的水迹,仿佛她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无助地融化。
林望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流,带来一阵阵冰凉的眩晕。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行动,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自己那件半旧的青灰色长衫,快步上前,想要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
“苏小姐……先……先披上……”他的声音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干涩紧绷。
然而,在他靠近的瞬间,苏缱绻却像受惊的鹿,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双臂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怀里的书册,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屏障。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恐,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任何靠近者的戒备。那眼神刺得林望川心中一痛,动作僵在半空。
“冷……好冷……”她喃喃着,嘴唇已冻得发紫,眼神涣散,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
林望川立刻意识到此刻最紧要的是什么。他强行压下满腹的惊疑与担忧,不再试图给她披衣,而是迅速转身,从屋角的红泥小炉上提起一直温着的铜壶,将热水注入一个干净的紫砂杯中。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凝固的空气。他将茶杯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苏小姐,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苏缱绻迟疑了一下,颤抖的、冰凉的手指终于松开了怀中的书册一角,接过了茶杯。她双手捧着那微烫的杯壁,仿佛在汲取唯一的热源,小口地、急切地啜饮着。热水下肚,她剧烈的颤抖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眼底的惊恐并未散去,反而因为短暂的安定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林望川这才有机会仔细看她,以及她始终紧紧护着的两本书。那本《石头记》的封面已经湿皱,边角卷起。而另一本深蓝色布面的册子,则更显狼狈,封面的颜色被雨水浸染得深浅不一,隐约可见纸页边缘透出的、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那不是印刷体,而是手书。
“发生什么事了?苏先生他……?”林望川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声音低沉而急促。
苏缱绻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她放下茶杯,双手再次紧紧抓住那本深蓝色册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蜿蜒而下。
“父亲……父亲他发现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发现了这个……”
她将深蓝色册子稍稍举起,又立刻像怕被抢走一样收回怀里。
“这是我的……我的日记……”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锥心的痛楚,“里面……里面写了很多……很多不该写的东西……对时局的想法……还有……还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望川的脸,又迅速垂下,后面的话语湮灭在哽咽里,但林望川瞬间明白了——那里面,一定有关于他的文字。
一股寒意顺着林望川的脊背爬升。他完全能想象,一个像苏先生那样方正古板、谨小慎微的旧式文人,在发现女儿私藏如此“大逆不道”、“有辱门风”的日记时,会何等的震怒。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时局维艰的年月,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论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父亲……他烧了我的书……好多书……还要烧这个……”苏缱绻的眼泪流得更凶,身体又开始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和伤心,“我……我抢了下来……跑出来了……我不知道能去哪里……我……”
她的话语被一阵压抑的、绝望的啜泣打断。她孤立无援地站在哪里,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泪水涟涟,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孩子。
林望川看着她,心中翻涌着滔天巨浪。愤怒于苏先生的专制与冷酷,心疼于苏缱绻的遭遇与恐惧,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心头——她选择在绝境中奔向他,将她的秘密和安危交托于他。这份信任,脆弱而又千钧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可靠:“苏小姐,别怕。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他再次拿起那件青灰色长衫,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坚定,轻轻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一切等天亮了再说,你先坐下,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些干爽的衣物……”
就在这时,书房外隐约传来了姑母略带担忧的询问声:“望川,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我好像听到些动静……”
林望川心头一紧,与苏缱绻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他必须立刻应对,绝不能让人发现苏缱绻深夜在他房中,那将彻底毁掉她的名节。
“没事,姑母!”他提高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是风太大,吹动了侧门的门闩,我刚起来闩紧了。您快去歇着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姑母将信将疑的应答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林望川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他转回头,看到苏缱绻正仰脸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惊恐未退,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依赖。那眼神,像火炭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难题横亘在眼前——如何安置她?如何面对天亮之后必然掀起的轩然大波?他看着眼前这个将日记视为性命、在暴雨夜投奔他的少女,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已与她紧紧捆绑,再也无法分割。这湿冷的书房,这昏黄的灯火,成了风暴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宁静,而窗外,雨还在不停地下,仿佛预示着前路无尽的泥泞与坎坷。
第六章:更深入静
姑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宅院深处,周遭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压抑的呼吸。危机暂缓,但书房内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这被迫的共处一室,滋生出一种更微妙、更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苏缱�肩头披着林望川那件过于宽大的青灰色长衫,更显得她身形纤弱,不堪一握。湿透的旗袍紧贴着她,勾勒出少女青涩而单薄的轮廓,冷意让她不时轻微地哆嗦一下。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小截苍白的下巴和依旧微微颤抖的唇。
林望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与焦灼。他不能让她一直这样湿漉漉地待着,那会生病。然而,在这深夜,在自己的书房,为一个年轻女子寻找替换衣物,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逾越且危险的举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转身走向靠墙的一个黑漆旧衣柜,那是他放置些不常用杂物和几件旧衣的地方。
他背对着她,打开柜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柜子里弥漫着樟木和旧纸张的气味。他的手指有些慌乱地在几件折叠整齐的衣物间翻找,最终抽出了一件他早年穿过的、洗得发白的细布衬衫和一条深色的哔叽布长裤。这两件衣物对他来说已显短小,但对于苏缱绻而言,恐怕仍是过于宽大。
他拿着衣物,转过身,不敢直视她,目光落在她脚下的水渍上,声音干涩:“苏小姐……我这里,只有这些旧衣……若不嫌弃,请暂且换上,以免着凉。”他将衣物递过去,动作僵硬得像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
苏缱绻抬起头,湿发间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片刻的茫然,随即闪过一丝极快的羞赧。她苍白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红。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顺从地接过了衣物,指尖在触碰到的瞬间,像被电击般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我去门外守着。”林望川几乎是逃离般地说道,迅速转身,拉开侧门,闪身而出,并轻轻将门从外面带拢,留下一条细缝,以示避嫌,同时也防备着突然的动静。
他背靠着冰凉潮湿的门板,站在狭窄的屋檐下。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打在他脸上,却无法浇熄他心头那股无名火。门内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像无数只小虫,在他心尖上爬行啃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门内的景象,将注意力集中在雨打芭蕉的声音上,但那声音此刻听来也充满了暧昧不明的意味。
时间在寂静与细响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门内那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因寒冷或紧张而发出的细微吸气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拷问再次浮现:此刻的行为,是君子之义,还是乘人之危?这深夜共处,即使清白,又该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他对她的情感,在这极端的情境下,是变得更纯粹,还是掺杂了更多难以启齿的、属于男性的隐秘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好……好了。”
林望川深吸一口带着湿冷雨气的空气,推门重新踏入书房。
灯光下,苏缱绻已经换上了他的旧衣。宽大的衬衫像布袋一样罩在她身上,袖口长出许多,她不得不将袖子挽了好几道,露出两截纤细得令人心惊的手腕。哔叽布长裤更是长得拖到了地上,盖住了她的脚面。她站在那里,双手不安地揪着过长的裤腰,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染上了一层明显的、无法掩饰的绯红。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非但没有削减她的美,反而奇异地混合了一种极致的脆弱与一种令人心酸的、稚气的纯真。她不再是那个清冷疏离的苏家小姐,而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林望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他移开目光,喉咙有些发紧:“你……你先坐。”他指了指书桌旁那张唯一的、铺着软垫的靠椅。
苏缱绻依言坐下,双手依旧紧张地交握在膝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被她紧紧压在手下。
林望川则拉过一张硬木方凳,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刻意保持的距离,却无法阻隔空气中那无声流淌的、混合着恐惧、羞怯、以及某种莫名张力的气息。
“现在……可以告诉我,日记里究竟写了什么,让苏先生如此动怒吗?”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不带审问的意味。
苏缱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望川以为她不会回答。终于,她抬起泪痕已干、却更显红肿的眼睛,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游丝:
“我写了……对这个家的厌倦……写了那些来访的学子,他们的虚伪与空洞……”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微微颤抖,“也写了……那日在药铺,初见林先生时……心里的……震动。”
最后几个字,轻如蚊蚋,却像惊雷一样在林望川耳边炸开。虽然他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她承认,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浑身一震,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看向他,那墨黑的瞳仁里,不再仅仅是惊恐和依赖,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的真诚:
“林先生,那日你说,那是‘审判’……于我,又何尝不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眼睛里有……有北方的风,有……我从未见过的广阔和……忧郁。”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哽咽,“我知道这不对,这很荒唐……可我控制不住我的笔,也控制不住……我的心。”
这番近乎告白的话语,在这深夜的斗室里,显得如此惊心动魄。林望川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因他而生的痛苦与挣扎,看着她身上那属于他的、宽大不合身的衣物,所有理性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姑母的警告,现实的顾虑,未来的艰险……所有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站起身,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下。他俯视着她,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湿气,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了冷梅暗香与他旧衣上皂角清气的、独特的气息。
“苏小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我……”
话语未竟,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雨声未停,而在这更深入静之时,两颗孤独而悸动的灵魂,在这方寸之地,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危险的靠近。夜色,浓得化不开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