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浦江迷雾
当小火轮发出最后一声疲惫的嘶鸣,颤抖着靠上十六铺码头嘈杂的浮桥时,林望川感到的并非抵达彼岸的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投入巨大漩涡的晕眩。上海,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它的全部喧嚣与混乱,一股脑地砸向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复合气味——江水的腥臊、码头货物(皮毛、香料、腐烂水果)散发的浓烈气息、煤烟、人汗、还有远处工厂区飘来的、刺鼻的化学制剂味道,所有这些混合成一种粘稠的、富有攻击性的“上海味道”,呛得人几乎窒息。声浪更是如同实质的墙壁,码头上苦力们扛着巨大货包发出的低沉号子与小工尖利的吆喝交织,黄包车夫的揽客声、汽车喇叭刺耳的鸣叫、轮船汽笛雄浑的长啸,以及无数种听不懂的方言俚语……构成一片混乱而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轰鸣,几乎要撕裂他们本就脆弱的耳膜和神经。
苏缱绻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望川的手臂,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她的脸色比在船上时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对这庞然巨物的本能畏惧。她身上那件皱巴巴、沾着泥渍的月白色旗袍,以及外面那件不合时宜的男式坎肩,在这光怪陆离的码头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和落魄。
林望川强自镇定,紧紧攥着藤箱,另一只手护着苏缱绻,随着汹涌的人流,艰难地挤下摇晃的跳板,踏上上海的土地。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随着江波晃动。无数张陌生的、疲惫的、精明的、冷漠的面孔从他们身边掠过,没有任何人多看他们一眼,却又仿佛每一道视线都带着无形的审视。
“先去……找个地方安顿。”林望川在她耳边大声说道,试图压过周围的噪音。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去哪里?旅馆?他们这副模样,能住进什么样的旅馆?身上的钱,又能支撑多久?
他们像两滴微不足道的水珠,被卷入这庞大都市奔腾不息的洪流。林望川拉着苏缱绻,试图避开那些明显是帮派分子或地痞流氓打量货物的眼神,朝着看似是出口的方向挪动。路边停满了黄包车,车夫们操着各种口音热情(或蛮横)地招揽着生意。一个瘦小的车夫眼疾手快地冲到他们面前,堆着谄媚的笑容:“先生,小姐,要车伐?去哪块?便宜!”
林望川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暴露的码头。“找一家……干净点的,便宜点的小旅馆。”他压低声音说道,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像个初来乍到的、可以任意宰割的“阿木林”。
车夫的小眼睛飞快地扫过他们寒酸的行李和狼狈的衣着,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热情:“晓得了晓得了,跟我来,保管又干净又便宜!”他抢过林望川手中的藤箱(林望川下意识地攥紧了一下,才松开),放在车上,示意他们上车。
黄包车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灵活地穿梭。苏缱绻紧紧靠着林望川,目光惊惧地掠过车外飞速倒退的景象:高耸的、带有异域风情的石头建筑(后来他知道那是外滩的银行和洋行),霓虹灯初上闪烁着的、看不懂的洋文招牌,穿着华丽旗袍、妆容精致的摩登女郎与衣衫褴褛、跪地行乞的乞丐并存,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像庞然大物般轰鸣着驶过……这一切光怪陆离、贫富悬殊的景象,强烈地冲击着她从小在嘉兴那种相对封闭、宁静环境中形成的认知。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无限可能,也隐藏着无尽危险的世界。
黄包车最终在一条狭窄、昏暗、散发着尿骚和垃圾酸腐气味的弄堂口停下。“到了,先生,三元钱。”车夫伸出手。
林望川付了钱,提着藤箱,带着苏缱绻走进弄堂。两侧是密密麻麻、如同鸽子笼般的石库门房子,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滴着水。孩子们在潮湿的地面上追逐打闹,主妇在门口的水斗边洗菜,用尖锐的上海话大声交谈着。他们的出现,引来了几道好奇而并不友善的目光。
旅馆在一栋石库门的二楼,招牌歪斜,字迹模糊。楼梯狭窄而陡峭,踩上去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老板是个戴着瓜皮帽、眼神精明的干瘦老头,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只是抬了抬眼皮,用带着浓重宁波口音的官话问:“住店?大床房一块二,亭子间八角。”
林望川的脸微微发热,看了一眼身边低着头、几乎将脸埋进坎肩里的苏缱绻,低声道:“要……两间亭子间。”
老板似乎有些诧异,又打量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收了钱,递过两把系着红绳的、油腻的铜钥匙。“三楼,拐角。”
所谓的亭子间,是在楼梯拐角上方搭建出来的低矮小屋,空间狭小得仅能放下一张窄床和一张破旧的小桌,屋顶倾斜,个子稍高些就得低着头。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小窗户对着隔壁人家斑驳的墙壁,光线昏暗。
林望川先帮苏缱绻打开她那间的门。她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简陋破败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这里,与她在嘉兴那个充满书卷气和药香的闺房,有着云泥之别。
“先……将就一下。”林望川艰涩地说道,“我就在隔壁。你……你先休息,我出去买点吃的和……和一些必需品。”他必须出去,不仅是为了食物,更是要尽快弄清楚他们所处的环境,寻找可能的生计。
苏缱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进了那间狭小昏暗的房间,关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像是对他们过去世界的最终隔绝。
林望川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楼下传来的、属于这座城市的、陌生而嘈杂的声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沉重。上海,这传说中的天堂与地狱的混合体,已经张开了它巨大的、迷雾重重的怀抱,将他们这两个逃亡者,彻底吞没。
第十四章:咫尺天涯
林望川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穿行,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上海的喧嚣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汽车喇叭、小贩叫卖、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戏曲……每一种声音都尖锐地刺激着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他买了几只尚且温热的菜肉包子,又在一家杂货铺踌躇良久,才红着脸,极其隐晦地向老板比划着,买下了一包女性月事用的草纸和最便宜的毛巾、肥皂。这些东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沉重——他竟要为一個非亲非故的女子,操办如此私密的事情。
当他提着简单的食物和物品,重新踏上那吱嘎作响的楼梯时,心中充满了茫然与焦虑。钱,像掌心里的水,正在飞速流逝。这两间亭子间的租金,虽不昂贵,但若没有进项,又能支撑几日?他一个外乡人,在这茫茫上海,又能做什么?去码头扛包?去书局抄写?这些念头纷乱地闪过,却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他先走到苏缱绻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静得让人心慌。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叩响了门板。
“苏小姐?”他低声唤道。
里面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加重了力道,又敲了敲:“苏小姐?你还好吗?我买了些吃的。”
依旧是一片沉寂。那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恐惧。林望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各种可怕的想象瞬间涌入脑海:她是不是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想不开了?是不是病了,晕倒了?还是……后悔了,独自离开了?
“苏缱绻!”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就在这时,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我在。”
林望川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回一半,但担忧并未减少。“你没事吧?开开门,我把东西给你。”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闩被轻轻拉开,房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苏缱绻站在门后,依旧穿着那身湿了又干、变得硬邦邦的旗袍,外面罩着他的坎肩。她的头发依旧散乱,脸上泪痕交错,新的泪水还在不断地从那双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里涌出,无声地滑落。她看起来比在船上时更加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洞而悲伤的躯壳。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苍白的手指上。
林望川将包子和毛巾肥皂从门缝里递进去。“你先吃点东西,擦把脸……这个,你也……可能需要。”他将那包草纸塞在最下面,动作飞快,耳根有些发烫。
苏缱绻默默地接过,手指触碰到的瞬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你也吃点。”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我待会吃。”林望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酸涩难言,“你……别想太多,先休息。万事……总有办法。”这安慰的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缱绻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地,将房门重新关拢。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再次将他们隔开。
林望川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那间同样狭小昏暗的亭子间。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包子已经凉透,他毫无食欲。楼下弄堂里的市声、隔壁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以及脑海中苏缱绻那绝望哭泣的脸庞,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不足三寸厚的木板墙。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她那边传来的、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哭声,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穿透墙壁,扎在他的心上。
如此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
他想起姑母的警告,想起苏先生那可能暴怒的脸,想起码头上船员审视的目光,想起这陌生都市冰冷的规则……前路茫茫,他们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失舵的孤舟,被迫捆绑在一起,却不知该驶向何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不仅仅是对现实困境的无力,更是对身边这个将全部命运寄托于他、他却不知如何妥善安置的女子的无力。
夜色,透过那小窗,渐渐染浓了亭子间的昏暗。林望川就那样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没有点灯,在完全的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隔壁那心碎的哭泣声,直到它渐渐微弱下去,化为一片死寂。而他自己内心的风暴,却才刚刚开始肆虐。这咫尺天涯的困境,比任何颠沛流离,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