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黄土,漫过塬上的田垄。春寒未消时,荒草便抢先拱出嫩芽,狗尾草摇着白絮,蒺藜扎进干裂的泥缝,拉拉秧顺着田埂攀爬,把昔日整齐的田垄缠成一片荒芜。风掠过草尖,沙沙声里全是无人应答的寂寥,像谁在低声叹息,叹那些被遗忘的节气,叹那些没被耕种的时光。村街空荡荡的,水泥路蒙着厚厚的黄土,曾经挤满孩童嬉闹、男女老少闲谈的街巷,如今只剩风卷着枯叶打转,偶有几只麻雀落在墙角,啄食几粒遗漏的谷种,转瞬又扑棱棱飞走,留下更沉的寂静。
土坯房的烟囱偶尔升起一缕青烟,那是留守的老人在生火做饭。王大爷的背驼得像座石桥,手里的锄头早已锈迹斑斑,木柄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再没机会深耕一寸土地。他每天清晨都会扶着门框望向村口,目光越过层层荒草,落在年轻人离去的方向——那里曾有背着行囊的背影,踩着晨霜渐行渐远,如今只剩风吹草动的空旷,连归鸟的影子都少见。“娃说今年秋凉就回”,他对着荒草喃喃,声音被风沙揉碎。恍惚间,记忆回到二十年前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清晨,他牵着儿子的小手往地里走,小家伙攥着小锄头,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喊着“爹,我帮你翻地”,稚嫩的声音惊飞了田埂上的蚂蚱。那时的黄土地多热闹啊,父子俩的锄头起落有致,汗水滴进泥土,都能冒出嫩绿的希望,可如今,春去春又来,只剩他孤身一人,对着满坡荒草发呆。
夏阳炙烤时,黄土塬像块烧红的铁板,荒草长得愈发疯癫,把田垄遮得严严实实。李奶奶的针线笸箩还放在窗台上,鞋底纳了一半,青麻绳早已干枯发脆,针脚里嵌着的黄土,是去年晾晒时落下的痕迹。她每天都会擦拭儿子留下的旧相框,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容明亮得像盛夏的太阳,而相框的玻璃上,落满了与黄土同色的尘埃,擦了又落,落了又擦。
一部老年旧手机里存着条信息,是儿子春天发来的:“妈,城里活儿忙,今年又回不去了,您多保重身体,别再去地里受累,荒了就荒了,没关系。” 奶奶用枯瘦的手指摸着手机屏上的字迹,眼眶慢慢发红,浑浊的泪水滴在“没关系”三个字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她想起女儿小时候的夏夜,跟着她在麦场上拾麦穗,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脸蛋晒得通红,却不肯停歇,还说“妈,我拾的麦穗能磨成面,给你蒸馒头”。那时的麦场人声鼎沸,拖拉机的轰鸣、大人的吆喝、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而如今,麦场也长满了荒草,连脱粒机的铁壳都锈成了红褐色,埋在草窠里,像一段被遗忘的往事。田埂上的老井早已干涸,井绳磨出的深痕还记着当年年轻人挑水时的脚步声,如今荒草顺着井沿攀爬,遮住了往日的热闹,只留下井口一圈暗沉的苔藓,像岁月刻下的年轮。
秋霜染白草尖时,村东头的教学楼格外扎眼。红砖墙面褪了色,窗户玻璃缺了几块,用塑料布蒙着,被秋风刮得哗哗作响。曾经满院琅琅书声的校园,如今只剩寥寥几个孩子在读书,都是跟着爷爷奶奶留守的娃。教室里的课桌椅多半空着,蒙着厚厚的灰尘,黑板上的粉笔字淡得几乎看不清,只有讲台上的老师还在认真讲课,声音透过空旷的教室传出,落在寂静的村街上,显得格外单薄。王大爷路过时总会驻足,想起当年儿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校园的秋日,那时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孩子们的读书声能传遍整个村落,放学路上,叽叽喳喳的身影能把村街挤得热闹非凡。可如今,秋去秋又来,放学铃响后,只有几个小小的身影顺着空荡的街巷往家走,书包带子晃悠悠的,像极了这片土地上摇摇欲坠的念想。
冬雪覆盖塬峁时,黄土便裹着寂静入眠。曾经热闹的村落,如今只剩几盏昏黄的灯火。傍晚时分,老人们会搬着小马扎坐在门槛上,围着小火炉,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儿女的近况,聊着当年村里的收成。他们看着荒草在四季里枯了又荣,看着土坯墙在风雨中剥落得愈发斑驳,看着村口的老槐树又添了一圈年轮,却始终守着这片黄土地——那是年轻人出发的地方,是他们脐带相连的根,也是他们承诺“衣锦还乡”的方向。王大爷总说:“地不能荒,人不能走,等着娃们回来,还能有块地种,还有个家回。” 他偶尔会拿起锄头,费力地刨掉屋前的几丛冻草,像是在对抗荒芜,又像是在坚守一份念想。村街尽头的杂货铺早已关门,门板上的油漆成片脱落,露出斑驳的木头纹理,曾经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如今只剩几根断裂的竹骨,在寒风中摇摇晃晃,透着说不尽的伤感。
四季轮回,风掠过荒草,带着黄土的呜咽。老人的守望像地里倔强生长的野草,在岁月里执着地等待。等待一场归乡的重逢,等待儿女们踩着晨霜归来,喊一声“爹”“娘”;等待荒草再次被犁铧唤醒,等待田垄重新冒出嫩绿的禾苗;等待那封写着“即刻返程”的信,越过千山万水,落在积着薄尘的案头;也等待教学楼里能再响起满院书声,让沉寂的村落,重新焕发生机。而此刻,只有风在荒草间穿行,在空荡的村街上打转,把老人的期盼捎向远方,也把无尽的寂寥,留在这片随季节流转、却始终沉默的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