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魄冰魂记
文图/徐正敏(香港)
起初是静默的。花苞垂着,像一枚枚纤长的、合拢的玉色手指,在墨绿的叶状茎间沉沉地睡着。风一来,它们便活了,不再是静物,倒成了被惊扰的、微微颤栗的鸟儿。那紧闭的瓣儿,从顶尖上,裂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这缝隙里,先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逸出来,清冽得很,不像花香,倒像遥远的、冬夜的某种凉意。随即,那缝隙渐渐撑开了,像美人慵懒地舒开一个呵欠,慢得叫人心焦。玉色的瓣,原是紧紧裹着的,此刻却有了松动的意思,一层一层,向外微微地翻着,卷着,露出里头更白、更嫩的一些影子来。
这开放,全然不是羞怯的,却也说不上奔放。它只是自自然然地,顺应着生命里那股无可抗拒的力,一分一分地,将自个儿舒展给这个清冷的夜。今夜的风是冷的,花瓣却是温润的;夜是黑的,花儿却是莹莹地亮着,像自身会发光。我蹲在那里,看着那几朵朝外的花,它们将最美的正脸,慷慨地赠予了渺茫的虚空,赠予了楼下沉睡的街道,赠予了那无言的、深不见底的夜。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倔强的、清高的侧影。我能看见它们优美的颈部曲线,看见花瓣如何在风中不易察觉地抖动,像蝶翼初试,却总也窥不见那花心深处的奥秘。
唯有躲在植株下面的三朵,大约是得了些庇护,又或许是性子不同,竟是面朝着我的镜头的。可它们的处境,又显得有些局促了,被宽大的叶片半掩着,光线也暗。我调整了好几次机位,终归是不能将九朵的盛况一并收入框中。这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遗憾,梗在心里。我忽然想,若是将它们早早搬进室内,放在温暖的灯下,没有这捣乱的风,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九朵碗大的白花,齐齐地、从容不迫地,在安逸里绽放,那定然是一场堂皇的、不容打扰的视觉盛宴了。我可以泡一壶茶,安稳地坐在沙发里,看个尽兴,拍个圆满。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眼前的景象冲散了。风似乎更疾了些,吹得那些完全绽开的花,像喝醉了酒的玉杯,有些摇摇欲坠的狂态。我忽然觉出这“盛宴”二字的不妥来。盛宴是热闹的,是为人准备的,是带着几分炫耀与虚荣的。可眼前的它们,何尝是为谁准备的呢?它们开放,只是因为到了该开放的时辰;它们摇曳,只是因为今夜恰巧有风。它们的美,不在于数量的多寡,也不在于是否被一架冰冷的机器完美地记录。那种美,是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悲壮的意味的。
昙花一现,原是为了对抗漫长的平凡。积蓄了整整一年,甚至更久的力量,只为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绚烂。它不像别的花,今日开一朵,明日开两朵,将生命拉成一条悠长的、平淡的线。它是将所有的光华,凝成一束,轰然炸响在无人的夜里。这绽放,因而是一种倾诉,一种呐喊,更是一种告别。它明知天明即谢,却依旧开得如此尽心尽力,如此旁若无人。风越冷,夜越深,这绽放便越显得炽烈,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折的骄傲。
我关掉了延时摄影的指示灯。那一点,绿光,在这纯粹的黑与白之间,显得多么多余而笨拙。我不再是一个试图占有的记录者,而仅仅是一个恰巧路过的、有幸的看客。我静静地看着它们,看它们如何与凉风嬉戏,如何将香气洒向不可知的地方,又如何一点点地,显出疲惫的痕迹。花瓣的边缘,那最娇嫩的尖儿,已开始微微地卷曲,泛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透明的褐色,像美人眼角的第一道细纹,宣告着衰败的悄然来临。
这一夜,究竟是风辜负了花,还是花辜负了风呢?或许都谈不上。它们只是各自遇见了,在广大的时空里,交会了这么一刹那。而我,也遇见了它们。那未能录下的圆满,反倒成全了另一种圆满——一种存于记忆之中,带着凉风的触感与夜气的湿润的、活生生的圆满。
晨起,我走去露台,惊讶地发现,原本早该凋谢的昙花,竟然有几朵还开着,则是洁白的花瓣有些许憔悴,这是气温骤降的缘故,我便用手机拍了下来。那些曾经如玉如雪的花朵,此刻在阳光下都逐渐谦卑地垂下了头,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收敛了所有的光华。这场盛大而寂寞的独白,终于落幕。我转身离开,推门进屋时,身上似乎也沾满了那股清冽的、快要消失的香韵。
2025/11/19
作者简介:徐正敏,中国香港,生在金陵,长在魔都,定居香港,从事教育工作三十余年,大半生疲于奔命。退休后,重拾对文学的酷爱,作品散见网络和报刊。闲来喜阅读、旅游及书画,愿诗画充盈余生,籍文字抒发情怀,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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