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
潮声里的蟹影
文/李庆明
七十年代的燕尾港,广袤无垠的滩涂宛如一幅泼墨画卷,在秋日的渲染下肆意铺展,一直延伸到天际。作为海盐古港的燕尾港,其状如燕尾的河海交汇处,自古便是潮汐与盐田共舞的舞台。大米草和芦苇静静地伫立在海堤边,它们是大自然精心点缀的精灵,为这片苍茫的滩涂增添了几许生机与诗意。
每年十月后,菊花盛开,潮水裹挟着咸涩的海风,灌河口便成了大闸蟹的迁徙通道。这些来自淡水湖泊的蟹群,在生殖洄游中遵循着咸淡水交界的生物密码,在潮汐刺激下完成交配产卵。它们仿佛年年都要在灌河口举行一场场盛大而无声的集体约会,当地人便亲切地称其为"菊花蟹"。
金秋时节,蟹肥膏黄。燕尾港,这颗镶在灌河口的明珠,在大闸蟹最鼎盛的年代,舟楫如织。南方的专业捕蟹大军,会驾驶着捕蟹渔船络绎不绝、蜂拥而至,在百十公里的灌河里星罗棋布地拖着长长的捕蟹簖网。这种延续几十年的捕捞方式,既是对自然的索取,也是与潮汐的博弈。
每到退潮时分,灌河口潮沟如银蛇般蜿蜒,成群的男女老少便涌向滩涂。人们踩着湿润的泥滩,卷起裤脚,顺着条条弯曲的潮沟,用双脚探寻着蟹的踪迹。有时脚底触到泥沟里的硬物,心中一喜,急忙弯腰伸手捞起,可五指刚没入咸涩的海水,便觉得那硬物滑腻冰凉,不像蟹壳的粗粝。待攥着它浮出水面,仔细一看,不过是被海水磨滑的牡蛎壳或石块碎片,这时,沙粒从指缝中溜走,只留下掌心里一抹失落的凉。
孩子们赤着脚,在泥滩上欢蹦乱跳,他们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广袤的海滩上久久回荡。他们穿梭在滩涂上,时而弯腰,时而伸手,每一次抓到小小的招潮黄螯蟹,也会兴奋地大声欢呼:"我抓到啦!我抓到啦!"那喊声,如同潮水般汹涌,瞬间在人群中炸开,引来一片嬉戏的目光。
大人们高高地卷起裤脚,拄着木棍,在泥滩上的潮沟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索着。他们目光如炬,脚下在搜寻着蟹的踪迹,一旦发现目标,便会迅速弯腰,伸手一抓,那硬壳的大闸蟹便稳稳地落入兜网中。这些体大膘肥的大闸蟹,张牙舞爪地伸开八条长腿,大的足有七两,小的也有半斤。不时,还有人惊呼:"我抓到了一公一母的对蟹。"人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抓到的不仅是一只蟹,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喜悦。捉到菊花蟹的人,有的甚至不顾海水打湿衣服,兴奋地跳了起来,将大闸蟹高高举起,向周围的人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时,海滩上到处是笑声与潮声交织,每个潮汐,人人都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海滩上成了欢乐的海洋。还有很多大胆会水的人,为了抓到更多更大的大闸蟹,他们不惜深入齐腰深的水中,在冰冷的深秋里探索着。每一次弯腰,都是一次挑战;每一次伸手,都是一次收获。当脚试探到硬的东西,皆要潜入海水里,尽管全身衣服湿透,但他们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兴奋和期待。一旦抓到一只大蟹,也学着孩子那样兴奋地大喊:"我也抓到啦!我又抓到啦!"那声音,如同胜利的号角,在潮沟间回荡。
夕阳西下,港镇的袅袅炊烟如纱,在暮色中款款升起,晚风揉碎了炊烟,却揉不散家家户户蒸笼飘出的缕缕蟹香。这香气里,藏着几代人对海洋的敬畏,也藏着对丰收的虔诚。
多少年中,潮声依旧,却少了那份热闹。淡水水质变化的阴影悄然笼罩,灌河口的水已不再适应大闸蟹的生存,蟹群的身影渐行渐远。退潮时,潮沟孤独地伸展,泥滩上只有零星的脚印,再无蜂拥的人群。踩蟹的欢愉,成了记忆里的碎片。我每次回到家乡,站在海堤上,仿佛能听见往昔的喧闹,却触不到那硬壳的微凉。潮水冲刷着岸边的芦苇,也冲刷着我心中的怅惘。
那些与蟹共舞的日子,如同海水下的沙粒,被时光掩埋,只留下淡淡的咸涩。踩蟹,不仅是一场与自然的对话,更是一段与时光的羁绊。
那时的滩涂,是生命的摇篮,蟹群在咸淡水之界繁衍,人们在潮沟间收获。每一次弯腰,都是对自然的敬畏;每一次触碰,都是对生活的热爱。如今,这份敬畏与热爱,在水质污染、过度捕捞的侵袭下,变得遥不可及。
每每回到家乡时,我望着空荡的潮涧沟,仿佛看见往昔的蟹影在潮水中闪烁,它们的身影,是滩涂的灵魂,也是我们失去的纯真。涛声依旧,蟹影难寻。但那份踩蟹的回忆,却如潮水般,在心中涌动。它提醒我们,自然的馈赠,需要珍惜;生命的欢愉,需要守护。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灌河水会再次带来蟹群,但弯腰的手能否接住那份微凉?
潮声里的蟹影,是我们永远的乡愁,也是我们永恒的守望。这份守望,不只属于燕尾港,更属于每一个与自然共生的人。
写于2025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