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绝涧藤
日军的叫喊与犬吠如同催命的符咒,紧追在身后。秦墨言一行人如同受惊的鹿群,在原始密林中拼命奔逃。荆棘撕扯着他们破烂的衣衫,在皮肤上划开一道道血痕,却无人顾及。肺部像破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阿阮几乎是被秦墨言半拖半拽着前行,她的脚伤虽愈,但长期的饥饿和此刻的亡命奔逃,让她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凭着本能迈动脚步,目光死死锁住前方秦墨言那同样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老陈年迈体衰,没跑出多远便已气喘吁吁,脸色发绀。孙福贵独臂难以保持平衡,几次摔倒,又挣扎着爬起。黑娃腿脚不便,落在最后,不时回头张望,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这边!”秦墨言猛地改变方向,朝着一条植被异常茂密、地势陡然下降的狭窄山谷冲去。这里几乎没有路,只有厚厚的落叶和盘错的树根。
身后的犬吠声似乎更近了!
“快!下去!”秦墨言嘶哑地催促,率先滑下陡坡。阿阮紧跟其后,脚下踩空,惊呼一声向下滚去,被秦墨言冒险伸手死死拉住,两人一起狼狈地滚落到谷底。
谷底阴暗潮湿,一条湍急的溪流奔腾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暂时掩盖了追兵的声音。然而,他们面前,是一道几乎垂直的、布满湿滑青苔的悬崖,拦住了去路。左右皆是陡峭石壁,他们竟逃入了一条绝涧!
“没路了!”孙福贵瘫坐在地,看着那道悬崖,脸上血色尽失。
老陈扶着石壁,剧烈咳嗽,几乎喘不上气。
黑娃最后一个滑下来,听到溪流对岸隐约传来的搜索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端起枪:“跟狗日的拼了!”
“别冲动!”秦墨言厉声喝止,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急速扫视着绝壁。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悬崖中段——那里,垂挂着几根粗壮的古藤,藤蔓纠缠,一直延伸到崖顶!
“抓住藤蔓!爬上去!”秦墨言指着那几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尖锐。
没有时间犹豫!对岸的搜索声越来越清晰!
秦墨言率先抓住一根藤蔓,用力试了试韧性,然后对阿阮喊道:“快!抓住我后面这根!”
阿阮看着那湿滑摇摆的藤蔓,看着高耸入云的悬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秦墨言下方的那根藤蔓。
老陈和孙福贵也各自找到藤蔓,拼命向上攀爬。黑娃咬了咬牙,将枪背在身后,抓住最后一根藤蔓。
攀爬的过程如同炼狱。藤蔓湿滑,布满尖刺,手掌很快被磨破,鲜血淋漓。脚下是深渊和轰鸣的溪流,令人头晕目眩。每向上挪动一寸,都需要耗尽巨大的体力。
秦墨言咳嗽着,每一下震动都让他手臂发软,但他死死抓住藤蔓,不敢有丝毫松懈,还要不时低头确认阿阮是否跟上。阿阮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肯松手的意志支撑着身体,眼睛只敢盯着上方秦墨言不断向上移动的脚踝。
对岸,已经出现了日军黄色的身影!他们发现了正在攀爬的几人,立刻举枪瞄准!
“快爬!”黑娃在下方发出绝望的嘶吼。
子弹呼啸着打在崖壁上,溅起碎石!
老陈年纪最大,体力最先不支,抓住藤蔓的手一滑,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陈伯!”孙福贵就在他旁边,独臂无法施救,只能发出惊恐的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下方一道身影猛地向上窜了一截,用肩膀死死顶住了老陈下坠的身体!是黑娃!他不知何时调整了位置,在最危急的时刻做出了抉择!
“黑娃!”阿阮失声惊呼。
黑娃用头和肩膀死死扛着老陈,自己抓住藤蔓的手臂因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而剧烈颤抖,青筋暴起,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藤蔓。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管我……快爬!”
秦墨言目眦欲裂,但他知道,此刻停下就是全军覆没。他嘶吼一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攀去。阿阮泪水模糊了视线,跟着向上爬。
子弹更加密集地射来。一颗子弹擦着孙福贵的耳边飞过,吓得他魂飞魄散,独臂再也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松开了藤蔓,直直坠入了下方轰鸣的溪流中,瞬间被激流吞没!
“福贵哥!”阿阮的哭喊被淹没在枪声和水声中。
秦墨言终于爬上了崖顶!他立刻回身,趴在崖边,伸出手,拼命去拉紧随其后的阿阮。阿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的手,被秦墨言连拖带拽地拉了上去。
两人瘫倒在崖顶的草丛里,如同两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崖下,枪声停了。日军似乎认为坠崖者必死无疑,不再浪费子弹,叫喊声也渐渐远去。
阿阮挣扎着爬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黑娃依旧死死扛着老陈,悬在半空,他的手臂因为脱力和失血,已经无法拉动藤蔓,只是凭借着意志在硬撑。老陈似乎昏了过去。
“黑娃!陈伯!”阿阮哭着大喊。
黑娃抬起头,看到了崖顶的秦墨言和阿阮,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难看的笑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然后,他抓住藤蔓的手,终于彻底松开。
两道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了下方奔腾的、冰冷的涧水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白色的浪花彻底吞噬。
阿阮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藤蔓和下方咆哮的涧水,仿佛灵魂也随之坠入了深渊。
秦墨言跪在崖边,看着下方,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那支别在胸前的旧钢笔,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沾满了泥土。
绝涧依旧,藤蔓空悬。
六个亡命之人,转瞬之间,只剩下崖顶两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完)
第五十四章 独活偈
崖顶的风,冰冷刺骨,吹拂着阿阮散乱的头发和满是泪痕的脸。她瘫坐在草丛里,目光空洞地望着下方那吞噬了四条生命的绝涧,耳边只剩下涧水永恒的、冷漠的轰鸣。
黑娃最后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老陈昏迷中苍白的脸,孙福贵坠崖时绝望的惨叫,赵大山引开敌人时决绝的背影……一幕幕在她脑中疯狂闪回,交织成一片血色的、令人窒息的网。
都死了……为了保护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这两个最弱的、最需要保护的人?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饿,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
秦墨言依旧跪在崖边,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他的背影在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和萧索,肩膀微微塌陷,那是承受了太多生命重量的疲惫与垮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秦墨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颤抖的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然而,长时间的奔逃、攀爬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早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刚直起一半身体,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一黑,猛地向前栽去!
“秦先生!”
阿阮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用自己同样虚弱不堪的身体,死死抱住了他下坠的身躯。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草丛里。
秦墨言伏在她身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温热的液体溅在阿阮的脖颈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是血!
阿阮的心瞬间被恐惧攫住,她慌忙扶住他,用手去擦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秦先生!秦先生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秦墨言的咳嗽渐渐平息,他虚弱地靠在阿阮怀里,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阿阮……”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对……对不起……是我……没用……连累了……大家……”
“不!不是的!”阿阮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不是你的错!不是!”
她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仿佛只要抱得够紧,就能留住这怀中最后一点生机。
“活下去……”秦墨言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悲哀和不舍,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颊,却最终无力地垂下,“……替我……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秦先生!秦先生!”
阿阮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山崖顶上回荡,却被风吹散,被涧水吞没,得不到任何回应。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秦墨言,坐在冰冷的悬崖边,面对着脚下吞噬了同伴的深渊,和眼前茫茫未知的、充满杀机的山林。
独活。
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为什么是她?她该怎么做?
她低下头,看着秦墨言苍白如纸、嘴角残留着血迹的脸,看着他胸前那空荡荡的、曾经别着钢笔的位置。
那支笔……代表着他的信念,他的坚持。
还有他最后那句——“替我活下去”。
阿阮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从那极致的悲伤和绝望深处,如同地底涌出的岩浆,缓慢而坚定地升腾起来。
她不能死。她答应了黑娃,答应了陈伯,答应了所有死去的人……更要替秦墨言活下去!
她轻轻将秦墨言放平在相对柔软的草丛里,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她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
目光,再次投向脚下那令人眩晕的绝涧,然后,转向身后那无边无际的、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
眼神里,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既然老天让她独活,那她便活给老天看!
她弯下腰,开始在这崖顶附近,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坚韧的藤条,相对干燥的树枝,以及……任何可以果腹的,哪怕是草根树皮。
活下去。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死去的人,为了怀中这个将信念托付给她的人。
这独活的路,纵然是刀山火海,她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五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