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砺石声(下)
秦墨言的苏醒,如同在阿阮濒临枯竭的心泉中注入了活水。尽管他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连说话都费力,但那双重新焕发出清朗神采的眼睛,足以驱散连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
她更加细心地照料他,将寻找到的最好的食物——那些酸涩的浆果、苦涩的根茎、偶尔找到的鸟蛋或昆虫——都优先留给他。自己则常常靠着喝些清水,嚼些最难下咽的草根树皮勉强果腹。
秦墨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酸涩难言。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照顾,开始用他微弱的力量参与“生存”。他靠在石壁上,指导阿阮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面渗水的石壁,用较大的树叶做成漏斗状承接,增加集水效率;他凭借对植物的了解,指出哪些野草嫩叶毒性较小,哪些根茎可能蕴含更多淀粉。
他的知识,在这绝境中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力量”。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阿阮将秦墨言小心地搀扶到凹槽口,让他靠着岩石坐下,能晒到太阳,也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青山。多日不见阳光,秦墨言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
阿阮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那半截铅笔和小本子——这是她从废墟般的营地、在无数次奔逃中唯一死死攥住不曾丢失的东西。
“秦先生,”她将本子和笔递过去,眼神里带着期盼,“你好些了,能……再教我认字吗?”
秦墨言看着她手中那皱巴巴、边缘卷曲的本子,和那截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生死离别,在朝不保夕的此刻,她竟然还惦记着学习。
他接过本子和笔,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他翻开本子,前面几页是阿阮之前歪歪扭扭练习的字,后面则是一片空白。
“好。”他轻声答应,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我们今天……学一个新的字。”
他沉吟片刻,没有选择复杂的字眼,而是在空白页上,缓慢而认真地,写下了两个方正正的楷体字——
希望
阳光照在纸面上,将那两个字映得清晰无比。
“这两个字,念‘希——望’。”秦墨言指着字,一字一顿地念道。
“希望……”阿阮跟着念了一遍,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吸入灵魂深处。她认得“希”字,秦墨言之前教过她“稀罕”的稀,字形相近。而“望”字,那“亡”字头和下面的“月”,组合起来,像一个人站在土地上,遥望着远方的月亮。
“希望,”秦墨言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缓缓解释道,“就是心里想着好的事情,相信明天会更好。就像……就像我们现在,虽然很难,但只要我们还活着,还在努力,就还有……希望。”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打在阿阮的心上。
希望。
这两个字,在她颠沛流离、饱经磨难的生命里,是如此陌生而奢侈。以前在西楼,她的“希望”是太太小姐的一句夸赞,是一份稳定的工钱;在逃亡路上,她的“希望”是下一顿能有点吃的,是能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而此刻,在这绝境悬崖上,秦墨言告诉她,希望,是相信明天会更好。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青山如黛,白云悠悠。那轮曾经照耀着西楼,照耀着荒野,也照耀着黑风隘惨烈战斗的太阳,此刻正温暖地照耀着他们。
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只要生命还未终结,希望,就真的存在吗?
她收回目光,看向秦墨言。他正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没有绝望,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平静和一种……对未来的、微弱的却不容置疑的笃信。
阿阮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过本子和笔,模仿着秦墨言的笔画,极其认真地在“希望”两个字旁边,开始练习。她的笔画依旧稚嫩,手腕因为虚弱而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甚至比之前更难看。
但她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仿佛倾注了她全部的信念。
秦墨言靠在岩石上,看着她专注书写的侧脸,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那双布满伤痕却执着握笔的手。
砺石磨刀,沙中淘金。
这个女子,正在用这绝境作为磨刀石,用这简陋的纸笔作为工具,一点点地,艰难地,打磨着自己蒙昧的灵魂,淘洗出属于她自己的、不屈的光芒。
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悬崖顶上,不再微弱,反而如同战鼓,敲响在生存的战场上,宣告着——希望不灭。
(第五十九章 完)
第六十章 远山青(下)
秦墨言的身体在阿阮的悉心照料和相对稳定的(虽然是极其简陋的)环境下,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几天后,他已经能够勉强倚靠着石壁坐上一两个时辰,说话也不再那么费力。尽管内伤未愈,咳嗽依旧不时困扰着他,但那股萦绕不去的死气,已然消散。
他们开始更系统地规划在这悬崖顶上的生存。阿阮负责每日的食物和饮水采集,以及警戒。秦墨言则用他恢复的些许精力,整理着他们仅有的“物资”——那个破瓦罐,半截铅笔,小本子,黑娃留下的匕首,以及阿阮用藤蔓和树枝不断加固完善的遮蔽所。
他还开始用匕首在较软的岩石片上刻画地图,凭借记忆勾勒出他们可能所在的位置,以及通往不同方向的、可能存在生路的地形。这不仅是未雨绸缪,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锚定,让他们感觉自己并非完全迷失在这荒蛮之地。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秦墨言和阿阮并排坐在凹槽口,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宁静的青黛色,与天边绚烂的晚霞交织,美得令人心醉,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里,就是黑松岭的方向。”秦墨言抬起虚弱的手,指向远方一处山峦起伏、轮廓略显狰狞的区域,声音低沉。
阿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微微抽紧。就是那个方向,吞噬了李队长他们主力队伍的消息,也间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惨剧。
“秦先生,”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队长他们,还有可能……”她不敢问下去。
秦墨言沉默了片刻,夕阳的光线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的目光悠远而沉痛。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回答,“战斗的事情,瞬息万变。也许他们冲出去了,也许……但我们不能放弃希望。只要没有确切的消息,就要相信他们还活着。”
他的话音顿了顿,手指移动,指向了更西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朦胧、仿佛与天际融为一体的、更加深远的青色山影。
“而我们……我们的目标,是那里。”他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穿过这片原始山林,一直往西。那里,有我们的人,有还在坚持抵抗的根据地,有……周先生希望我们看到的,‘薪火’相传的地方。”
远山青。
那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梦境,而是秦墨言用指尖为她勾勒出的、真实存在的方向。是承载着无数牺牲和期望的终点。
阿阮凝视着那片遥远的青色,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渴望。她想去那里!想去看看秦墨言和周先生口中那个可以安心读书、可以正常生活的地方!想带着所有死去的人的期望,真正地……活下去!
“我们能走到吗?”她问,声音里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对前路艰险的本能畏惧。
秦墨言转过头,看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簇被“远山青”点燃的、越来越明亮的火焰。
“路很远,也很难。”他没有隐瞒前路的坎坷,“但我们走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离它更近一点吗?”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要我们方向没错,一步一步走下去,总能到达的。”
阿阮用力地点了点头。她不再害怕了。她知道,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可能比他们之前经历的所有苦难加起来还要艰难。但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秦墨言,有这个即使身处绝境也从未放弃指引方向的“先生”。
远山青,是目标,是希望,更是支撑他们走过接下来无数个茫茫黑夜的……信仰。
夕阳终于沉入山脊,最后一抹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岩石上,仿佛两个相互依偎、即将踏上新征程的剪影。
黑夜即将来临,但远山之青,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底,永不褪色。
(第六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