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辅国与燕堂书斋
乔新贤
宜阳县韩城镇的福昌阁下,有一处非常别致的古建筑——燕堂书斋,乃是宋人乐辅国所建。关于乐辅国,史册着墨无多,我们只知他筑了此斋,却不知其生平仕宦,不解其性情抱负。然而,单是
“燕堂”二字,便足以引人遐思了。是取“燕居”之意,求一份退食委蛇的闲适?还是慕“燕集”之趣,存一份诗酒唱和的雅怀?这名字里,藏着他的一份心思,一点寄托。更不必说,这书斋的格局也颇精巧,前后各三间殿堂,中间以弓形连廊相接,这般形制,在方正端严的北方建筑里,算是别具一格了。那一道弯弯的连廊,仿佛一卷翻开的书册,又似一道温润的虹桥,将前堂后殿的气息悄然勾连,让肃穆的学思之地,平添了几分流转不息的生动意趣。
这书斋的魂魄,一半系于乐辅国所筑的形骸,另一半,则要归于两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所赋予的文心与风骨。
一位是北宋名相富弼。想来当年,富公或曾在此盘桓,或曾听此地主人说起筑斋的初衷与燕居的乐趣,心有所感,便提笔写下了那篇《燕堂记》。如今,他的煌煌奏议、经国大论,多半已封存在泛黄的史卷深处,独独这篇为一方书斋所作的记文,却被郑重地镌刻于石,嵌在了这墙壁之上。宰相的文章,自是金声玉振,一字千金。他的笔墨落下,便如一道璀璨的华光,永远地照亮了这方清寂的天地,使其从一座私人寄寓性灵的所在,升华为一处足以载入史册的文化地标。那碑石虽冷,文字却是有温度的,默默诉说着当年士大夫的襟怀与眼界。
另一位,则是千古文豪苏东坡。史料确凿地记载着,东坡先生初入仕途,任福昌县主簿时,其生活与理事之所,正是这福昌阁下的燕堂书斋。遥想当年,那位日后将要光耀千秋的巨人,还只是一位初出茅庐的青年官员。我们无从确知他在此度过了多少晨昏,处理过多少琐碎的簿书,又于闲暇时,在这书斋里写下过怎样的诗句文章。然而,我们尽可以想象,在一个雪夜,他或许正于灯下展读杜诗,为
“碧海鲸鱼”的壮阔而心潮澎湃;在一个春日,他或许曾负手立于弓形连廊之下,看庭中草长莺飞,心中已萌发出那无可羁勒的才情与洒脱。这书斋,是东坡仕途的起点,它那清幽质朴的气息,想必也如一滴露水,悄然渗入了这棵未来参天巨木的年轮之中。
于是,这燕堂书斋便成了一只历史的瓮,将乐辅国的创建之功、富弼的如椽巨笔、苏东坡的青春身影,一并收纳、封存,酿出了一坛足以醉倒后世无数凭吊者的醇酒。那墙壁上嵌着的十余块古碑,明清的重修碑记固然记录着它肉身的延续与衰荣,但它们加起来,其分量或许也抵不过富公一篇文章、东坡一段因缘所赋予它的那不朽的灵魂。
我总觉着,那弓形的连廊,不仅连接着空间,也连接着时间。它的一端,牵着乐辅国与富弼所在的北宋,那一派士大夫的雍容与沉静;另一端,则系着苏东坡将要奔赴的,那波澜壮阔而又风雨凄迷的未来。而书斋本身,便是这时间走廊的中枢,静默地见证了一切。
今人若至宜阳,访福昌阁,于那高阁之下寻觅旧迹,所见或许也只是寻常屋舍,数通古碑而已。然而,若能静心谛听,那穿过连廊的风声里,或许还夹杂着富弼落笔时的沉吟,与东坡青年时代那清朗而又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笑声。乐辅国之名,虽已模糊,但他所筑的这方天地,却因承载了这般厚重的文脉,而永远地活在了历史温润的记忆里。
2025年秋于宜阳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