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路
作者:峰子
那条路是土路,雨一下,便酥软了。光脚踩上去,滑溜溜的,一股凉意从脚心直钻到心里。路两旁挤满了狗尾巴草,清晨的露珠总把我们卷起的裤脚打湿,留下深色的印记。我们几个玩伴,牵着各自家的大水牛,慢悠悠地走。牛脖子下的铃铛,“叮当、叮当”,清亮亮地,和着我们的嬉闹声,能传出好几里地去。我总爱骑在牛背上,身子随着牛的脚步一摇一晃,像坐在一艘平稳的船上。那时,在路旁给我们讲梁山好汉、讲狐仙故事的老人们,他们的声音,好像至今还粘在草叶上,风一过,便能听见似的。
后来,我和她,就在这条路上相遇了。
也是那样的黄昏,天边的云烧得像一匹流淌的锦缎。我俩就那么不经意地碰了头,面对面站着,她垂下眼帘,晚霞便趁机爬满了她的脸颊。记不清是谁先开的口,只记得后来,我们便常在这条路上“巧遇”了。路不长,我俩却能从日落,走到星星起床。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对方方正正的小青石,搁在路旁的老树下,那儿就成了我俩的秘密据点。坐在石头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傻话?如今竟一句也拼凑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的风,拂过面颊,是甜的。
离开村庄那天,她送我到小路口。她停下脚步,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别忘了……这条路。”
我重重地点头,不敢回头。那条路,我便真的将它带走了,连着她的身影,一同囫囵个儿地塞进了行囊。往后的岁月里,它便总是在我的梦境中,蜿蜒地铺展开来。
多年后,我终究是回来了。可那条泥土小路,已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坚硬、平整的水泥村道。那对小青石,自然也寻不见了,连同那棵为我们遮阴的老树。儿时的伙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落四方。而那些讲故事的老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安然睡进了路尽头那片静谧的山坡。
一切都变了模样。只有天边的晚霞,还和当年一样,烧得不管不顾,轰轰烈烈。
我独自立于这坚硬的水泥地上,直到暮色如墨,将一切浸润。当万籁俱寂,那些过往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像一根无形却切肤的丝线,勒在心口,剪不断,理还乱。
那一刻,我才恍然:我眷恋的,何尝只是家乡的山水?我最深的念想,原是那条永远也走不回去的泥土小路。它已不在脚下,却深深烙在心里,成为我生命的地平线,温柔地界定着我的来处。
天,一下子高了,远了,像一场热闹戏剧散场后,骤然空旷的舞台。那些曾在天幕上肆意挥洒的、软绵绵厚墩墩的云,已被秋风这只无形的大手,梳理成丝丝缕缕的淡墨,意兴阑珊地悬在天边。太阳的光也变得稀薄,亮白亮白的,却失了温度,像一块凉透了的玉,静静地挂着。阳光倾泻下来,带着一种清冽的、透骨的凉意。我知道,这是在催你离开了。
你留下的信使,是风。它不再有湖面水汽的温润,而是从北方来,变得又干又烈,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日夜打磨着山的轮廓。夜里,它穿过秃秃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呼啸,这声音比夏夜的虫鸣、秋日的雁叫,都要响亮,都要苍凉。这是为你送行的序曲。
夏日里,村东头那条丰腴泼辣的河,如今也随你一起,变得清瘦文静。水流慢了,颜色却更见清澈,水底的石子光滑可数。岸边的芦苇,顶着灰白的头发,终日弯着腰,像是在为你默哀。清晨,河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像一块洗净的纱巾,轻轻地罩着这份安寂。我明白,那石板上捶衣的喧闹,那河湾里摸鱼的嬉笑,都已被你打包带走了。
田野上,你留下的故事已被彻底合上。田垄像一本读完了的巨书,春的萌发、夏的疯长、秋的丰饶,所有热闹的章节都已收藏。土地裸露着深褐色的肌肤,沉沉睡去。偶尔几只麻雀的跳跃,更显出天地的空旷。远山褪尽了你赠予的斑斓,只留下铁青的脊梁,像刀劈斧凿般刻在天上,格外硬朗。
农村人读懂了这天地的告别。男人们加固粮仓和畜圈,女人们收好最后一茬干菜,拍打着厚实的棉被。连看家的狗,都收了顽性,在草垛边蜷成一团。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柴火与饭菜的暖香,那是迎接寒冬的、踏实的力量。
我走在覆着霜花的田埂上,脚下“咯吱”作响,这清脆的声响,是与你最后的低语,回头望,村庄的炊烟正一根根,笔直地升向那高远、明净的天空。
冬的沉静已浩浩荡荡地来了,它教人收敛,教人沉淀。那就将秋的绚烂与忙碌一并珍藏吧,在这无边的清冷中,等待你来年的消息。

作者:峰子
农村人过日子,是跟着节气走的。一过霜降,天便敛了暑气,风也转了性情,拂在脸上,是那种清冽的、带着爽朗的凉。这时节,便是初冬来叩门了。
田里的活计忙得差不多了,农具也得了清闲。人一静,眼界便宽了,这才发觉天地已悄然换装。原先那泼辣辣的、漫无边际的绿,仿佛被时光调和,一层层褪去浓艳,泛出沉静的黄与赭。杨树、榆树的叶子,日渐稀疏,风来过,它们便三三两两、不慌不忙地旋落,那姿态,沉稳如劳作归家的农人。落叶在泥土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嫌吵闹,倒像是为这寂静的村庄铺垫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最惹眼的,还得数村头那几棵老银杏。夏日里撑开一树浓荫,是歇脚聊天的好地方。眼下,叶子全黄透了,不是耀眼的明黄,是那种熟稔的、暖融融的金黄,宛如用陈年小米饭染过一般。日光一照,满树流光溢彩,却不灼人,只觉心底都跟着明媚、温煦起来。叶子飘落时,也不急切,在空中悠悠打个转,才妥帖地偎在根旁,将那片土地盖得严严实实,像是为老树穿上了一双厚实暖和的棉鞋。孩子们最爱在这金色毯子上嬉闹打滚,那脆生生的笑声,能传出好远。
初冬的日头,也变得温和。它收起了夏日的炽烈,步履悠闲,起得晚,落得早。悬于中天时,活像一枚腌得流油的鸭蛋黄,温润而软糯,光辉淡淡的,照在身上,恰似一件无形的“软衣裳”。老人们最爱聚在墙根下,任日头把脊背晒得暖透,他们眯着眼,闲话着家常,那份安然自得,怕是神仙见了也要羡慕。
河里的水,显得比往日更清澈,也更瘦削了,流淌得慢条斯理。岸边的芦苇,顶着一头芦花,风来时便齐刷刷地躬身,那姿态,恭敬得像是在与这一年的丰饶光景作揖道别。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显得更笔直、更浓郁了。主妇们忙着腌酸菜、渍咸萝卜,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盐渍气息,闻着便觉心安。男人们则检查粮囤,修补农具,心里盘算着,只待第一场雪落下,便可安心“猫冬”了。
咱农村人,懂得顺应时节,也感恩时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各有其美。这初冬,便是“藏”字的起笔。它收敛了大地的喧闹,卸下了自然的繁华,将天地收拾得简洁而明净,让人得以缓口气,定下神,将心沉静下来。它毫无严冬的冷峻,反带着一股安详的、令人心安的亲昵。喜迎初冬,便是喜迎一段静好岁月,喜迎那份为来年积蓄的沉潜力量。
你听,那风声、落叶声、墙根下的家常话,交织在一起,便是这初冬最动听的乡土小调。这光景,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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