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吕贝克
文/孙书柱
吕贝克的雨有时却也给我以空旷和辽阔的感觉。在一个微雨的七月的中午,妻和我饭后漫步在海滩上。昨日,这里充满了喧闹和欢乐。阳光下的浅水中,沙滩的遮阳椅上和远处的平地上,到处是笑着、叫着、坐着、躺着和活动中的人。虽然,海面的疆界是遥远的,但是,海面和沙滩在我的感觉中却那么小,那么拥挤。而现在,在我们面前只剩下沙土上喧闹的痕迹和蘑菇一般的遮阳椅座;海面上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我感到海滩的空旷,海面的辽阔。那海水、沙滩和头上的细雨只属于妻和我,而我们在天地间是那么的微小。我们漫步了好久又好久,贪婪地享受了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一切。
吕贝克的雨给了我如此之深的印象,使我在一些与雨并不相干的事物上,也联想到雨,使我在艳阳天里,睹物听音时也不由自主地同雨和雨中的情景相比较。这似乎很不合乎逻辑,也颇近乎荒唐,然而,这是实实在在的,在我的印象综合过程中是合乎逻辑的。
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和我的国内来的同事、朋友分别多次随福格尔、赫尔姆斯、奥斯特等,在雨天参观过小费耶的木偶博物馆。每次一走进博物馆,我们就被馆内的珍藏吸引住,并且很快把户外的雨抛之脑后了。但是,我自己往往又忘不了雨。我把木偶博物馆同雨联系在一起,是我第一次参观博物馆结识主人小费耶的时候。
小费耶本人是北德电视台的摄影师,福格尔的同事。他的父亲老费耶是活动在北德的有名的木偶戏艺人。出于家传和对木偶艺术的炽爱,小费耶用了整整十二年的艰努力,终于建成了这座四层楼的木偶博物馆,为吕贝克市涂上了一笔耀眼的光彩。馆内收藏了近千件木偶,不少来自亚洲、拉美、非洲。还有曾经给歌德创作灵感的“浮士德”木偶戏的全套木偶,和给史托姆小说“木偶戏子”提供素材的木偶。小费耶把这一切视为珍宝。特别使我感动的是,小费耶非常喜爱中国的木偶艺术。他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木偶艺术之乡。”为了研究中国木偶艺术,他自己出钱请人教他学了整整两年的汉语。他用汉语对我说:“我想念中国。我想中国,就哭啊哭不停”。那一次,他赠给我一条挂着国木偶角色卡斯巴小像的银链作为纪念。
当我和他告别,又回到雨地中时,我握着银链,想着小费耶的业绩和他那两句语法并不准确的汉语,心底泛起一阵波澜,觉得落在脸上的雨滴也是温热的。小费耶长达十数年坚持不懈的努力,难道不可以与吕贝克绵绵不断的雨丝相比较吗?每一微小的努力之于他今日的收藏,不也正如一滴雨水之于一汪湖泊,乃至一片汪洋吗?小费耶对于中国艺术的那种炽爱给我的感触,不也正如丽丝润物一样致密而深邃吗?我在小费耶身上和他的博物馆里,又一次认识了吕贝克雨的性格。
有一次,我们几人来到郊外海湾岸边。那天,阳光灿烂。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吃着冰激淋。奥斯特问我,知道不知道前总理、现任社会民主党主席勃兰特是吕贝克人,知道不知道勃兰特曾在波兰战争殉难者纪念碑前跪下双膝。赫尔姆斯告诉我,希特勒始终未到过吕贝克,他曾多次表示要来吕贝克,却被吕贝克议会和市民拒绝了。我把这两件事也都同吕贝克的雨联系在一起了。在我把这一联想说出来之后,赫尔姆斯不理解地问我,这是否是一种诗人的联想?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雨的本质是什么?水的特征、特性是什么?常年不断的雨会产生什么作用?以各种形态存在的水和以各种方式运动的水在自然界和人生中占据什么位置?我还问福格尔,雨中在吕贝克街头漫步的情趣是什么?当然,我也从自然地理学的角度,谈了我对吕贝克多雨现象的理解。那一客冰激淋,我们吃了好久。最后,他们二人都完全赞同了我的比喻和联想。但是,那一天,在品贝克没有降一滴雨。
在没有雨的日子和在有雨的日子,逗留时间最长的是在霍尔斯顿城门前。
如果说,玛其潘、管风琴、托玛斯·曼,木偶博物馆都属干吕贝克市的骄傲之列的话,那么,霍尔斯顿门应当名列其首。至少,吕贝克的市民是这么认为,联邦德国的公众是这么看的。
这座城门的外形是很奇特的。整个城门由中央的门洞和两侧各一的锥形门楼组成。由于两个门楼披着黑色的石片瓦,使得城门看上去像两个盔甲齐备的中古卫上:由于两个门楼通过门洞联在一起,城门看上去又像一架巨型望远镜。城门建于1464年,最初属于吕贝克市环城的一部分,是保卫城市的要塞。城门上有容放三十尊大炮的炮台。这座城门是吕贝克市的象征。如果谁到吕贝克而没见到霍尔斯顿城门,那么,他等于没到过吕贝克。一九四八年年,继法兰克福市的罗马人广场、燕尼黑的妇女教堂、柏林的布兰登堡门和科险的大教堂之后,霍尔斯顿门被印在邮票上。十年以后,它又被印在长15公分、宽7.5公分面值五十马克的联邦德国货币上。1977年年开始,雅尔斯顿门的形象大量出现在背心、衬衫、纸巾、烟缸、花瓶、明信片等等物品上,和难以计数的个人纪念相册上。霍尔斯顿城门是游人的必到之处。
自然,我本人,我和我的中外朋友,每到吕贝克都必定看看霍尔斯顿城门,或是在到达之后把那里作为第一站,或是在告别吕贝克市的时候。有时,为了满足同行人的愿望,在那儿拍几幅照片,我们专门选择难得的艳阳天和无雨天。
但是,我个人总觉得,阳光下看霍尔斯顿城门所得的印象远不如阴雨天。
这绝不是仅仅因为,霍尔斯顿城门与阴雨天气有至关重要的联系。这联系是这座小山一样的城门坐落在海绵一样的基地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城门下是七米厚的垃坡堆,垃圾堆下是六米厚的泥炭。而泥炭,正是阴雨气候的长年积累的成果。在吕贝克甚至大部分北德地区,像爱尔兰一样,泥炭是特有的土质。由于城门的地基几个世纪以来受着细雨的作用,现在的城门比最初下陷了半米多,整个城门已经向西倾斜并还在继续倾斜。如果不是今日的吕贝克采取补救措施,那么,若干年后的霍尔斯顿城门便可能成为比萨斜塔第二了。但我更愿意看看雨中的城门,绝不出于此因。
在我的印象中,阳光下的霍尔斯顿城门虽然可爱,但又显得有些可笑。假如我们把城门前那一大片平坦的绿草地想象为一块巨大的绿地毯,草地周围的矮树丛为镶边,那么,霍尔斯顿城门就像孩子摆在地毯上的玩具、积木.当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亮的时候,又会令人觉得地毯上的一切组成了一个吸引孩童的童话国。如果阳光炽热,游人不得不张伞遮阳时,霍尔斯顿城门又会让人想象为,两个顶斗笠的木人被孩子安放在地毯的一头。而在阴雨的天气里,草地是暗色的,天空是暗色的,云低而门高,全副盔甲的武士形象和威严的神志就充分显示出来。这时,再去琢唐一下城门上的题词,就会觉得意味更深长。那题词原是:小事物由于团结而成长,大事物则在不和中灭亡。1585年,题词被改为现在的内容:对内团结一致,对外和平相处。如果我们了解十六世纪前后,吕贝克怎样受到北欧南侵的威胁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体会到城门的雄姿和它的题词是多么必要。阳光产生的轻松快意,容易把人当作走马观花的游者乐呵呵地打发走;而阴雨带来的沉重,却可以促人深思。吕贝克的阴雨在霍尔斯顿城门前,给过我联想和思索的享受。霍尔斯顿城门一直留在我的思索中。
细雨在我回忆中的吕贝克无声地降下,吕贝克在我想象的细雨中明显地突出出来。尽管,我也喜欢吕贝克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吕贝克,但是,我思念中的吕贝克不能没有雨。
作者简介:孙书柱,1943年6月生,河北抚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曾任文化部派驻西德使馆文化处干部、文化部外联局政研室副主任、文化部派驻奥地利、捷克使馆文化参赞,文化部《中外文化交流杂志社》社长、主编。现被聘为中国艺术节基金会理事。出版著作:散文集 《宁静的伯恩》《走不出的咖啡馆》,诗集《莱茵河上的月亮》《乘着咖啡的芬芳》,译作《爱尔兰日记》《深蓝》《第三帝国的艺术博物馆》以及德语国家现当代诗选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