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静川,本名于江龙,网络与纸媒体双栖自由撰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吉林省作协会员;吉林市诗词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吉林市作协理事、副秘书长。
老赌棍的女儿小云
文/静 川
一、
在松花湖西岸,我记忆中的村子叫东荒。小云后来去了哪?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小云十八岁那年,嫁到我们村里的。她的男人叫德子,比她大八岁,德子脾气暴躁,没念几天书,是我们村,最文盲的文盲。
德子的家在我家的东头,房后紧挨着东河套的岔子。德子的父亲早年就死了,听说是喝多了酒,过河的时候,从木桥上跌倒桥下溺水死的。寡妇妈带个儿子过日子,也不容易。德子脾气古怪,和村里的四邻关系也一般,不顺心,牛眼睛和谁都瞪的溜圆。邻居也不爱搭理他,就像滩狗屎。
他妈宠儿子,老讲究儿媳妇,最气人的事,就是小两口闹唧唧的时候,她总是唆呼儿子打媳妇,邻居也想不明白。小云是邻村老赌棍王大的三女儿。老赌棍一共四个女儿,嫁出去三个了,家里还一个小四。老赌棍半生好赌,南北二屯都知道,欠一屁股赌债。小云早出嫁,我估计也和赌债有关系。
小云嫁过来之后,德子家一直很贫困,五千块的彩礼,几乎都是借的。他家就是两间破草房,屋里除了锅碗瓢盆就是仨个活人。就一样好,出门不用上锁,耗子进去,估计都是含着眼泪走的。
我觉得,过日子清穷点到也没什么,穷,也要生活的平静、开心,每天要走进阳光里,与温暖为伴。可是他们的日子,总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邻居都心烦。
时间也快,第二年小云就生个丫头,名叫孙月。小丫头挺可爱的,一逗她就笑,脸上两个酒窝,就是营养不良,又瘦又小。
北方的秋天很短,凉的也快。蝈蝈的翅膀,很快就停止了摩擦,稻谷黄了,秋收的景象就在松花湖两岸,每一家人,都忙乎起来。我家的农田离老孙家的麦地很近,割地的时候,我家人多,爸妈加上我们哥俩,还有四个妹妹,就三妹四妹小点,也跟着混,五亩多地就是几天的活,马时就透亮。干一个来回,全家人地头歇气,喝水抽烟磨镰刀。
“川子,你还会磨刀啊?帮我也磨磨呗?”
“你咋不让你家德子磨呢?”我妈说。
我抬头一看,是小云,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把镰刀。我看她的镰刀很锈,别说是割谷子,就是割韭菜也不一定行。
“我刚和他吵完架,他非让我把孩子送我妈家去,好帮他割地。婶子,你说他是亲爹不?孩子这么小,还吃奶呢,送我妈家怎么行啊,气死我了。”小云说着就哭了。
我爸接过她的锈镰刀,帮她磨得很锋利。她拿着镰刀抱着孩子,进了她家的谷子地。
“哥,你瞧她那小样,大腿还没咱家二宝的胳膊粗呢,她能割地吗?我看德子就能欺负她媳妇,要是我,就在家哄孩子,就不下地。”
“你可拉倒吧,你要摊上德子,你也迷糊。”我妈说了一句我大妹妹,气的我大妹妹“哼”了一下,捆谷子去了。
我妈瞅一眼我大妹妹,说:“小云真不会干农活,干不明白,德子就老钳吧她,弄得小云哭鸡尿腚的。”
“妈,别老说德子了,我二哥也是那味,他一干点啥活,我们姐四个都得跟着,不然就呜嗷乱喊,跟德子一样。”
“我呸!以后不干活我也削你。”老三一听,撒腿就跑。
“二哥,不是我老三说你,你真那样,干点啥活就叫上我们姐四个,我们干不明白,就跟我们鸡头白脸地。还打我们......还是大哥好,从来没打过我们姐几个。”二宝也趁机会嬉皮笑脸地说我二弟。
“别打嘴架了,开干,天黑之前把这块地整利索了。”我爸是个不爱闲聊的人,他看见我们打嘴架就心烦。
我们起身,刚走到地中间下镰,老孙家的小两口又吵起来了。
小云不会使镰刀,攥不住镰刀把,一根垄没到头,手磨个大泡。德子骂骂咧咧的让她捆谷子去,小云捆了半天,捆的絮飘涨肚,德子往车上一叉,散花了,气得德子指着小云的鼻子,骂她就是个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废物。小云也被他骂急眼了,还嘴,这小子竟然拿镰刀要砍媳妇。我和二弟过去抢下他的镰刀,不然这虎货,没准闹出大事来。德子站在牛车上继续骂。她来气,一甩剂子走了,说:“不干了行不?爱咋咋地,打死我更好,省着在你家遭洋罪。”小云回家去了。都吵这样了,她婆婆还在地的那头猫腰干活,过来看看劝劝都没有,这婆婆当的。我妈也看着来气。
二、
秋天很快就过去,雪花飘了下来。德子拉着推车子在我家门前路过,我看见他回头高喊小云,让她赶紧和他一起拉柴禾去。小云忙着给孩子洗衣服,说了一嘴你自己去拉吧。德子一听就急眼了,眼睛瞪的像电灯泡似的,喊:“我花了五千块,买你回家就是为了干活的,你敢不干!不干活就熟皮子!”小云听了德子的话,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有点记恨父亲,就为了五千块钱,把自己的女儿推进了火坑。小云一直就这么想的。
三、
熬过一冬,惊蛰已过,雨水开始沿河边了。四月初十,是小云妈妈的生日,她娘家住在松花湖上游,有五公里的路程。早晨起来,小云打扮了一下,准备去给妈妈过生日。吃完早饭,德子眼珠子一登,去过屁生日,没钱,地里活忙,在家帮我种地。这小子连骂带吵,就是不让媳妇去。小云没辙,她看着公路上过桥的姐姐和亲戚,都陆陆续续地骑车给她妈过生日去了。她真是又急又气,又难过。母亲的生日,她真的没去成。
四、
丁香花开了之后,青蛙在河岸、水田和水渠里叫个不停。稻池子里秋天时翻开的泥土,被注进的春水泡软了,水田被黄牛耙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得插秧,一根很长的线,两头绑个尖棍子,线拉直,两头插在埂子下边,水稻的秧苗一插就成行了。一行女人,一行绿苗,小云有了感觉,她觉得干这样的活,她一定能学会,她觉得,水稻插秧,有点像写诗呢,一行一行的铺开,她觉得初夏来的真好。她想试试,想帮别人插秧,挣点零花钱。小云已经进入插秧女人们的行列。稻田里的水还是很凉的,不一会她感觉手指头冰凉,坚持了几天,腰酸背痛,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心想,不让大伙笑话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底。
一周后,村里的稻田都被女人们弄成分行的绿色。小云,也拿到了一百八十块钱的雇工费。钱到手了,还没捂热乎,一百块给家里买米了,剩下的零头,买不了我妹妹那样的高跟鞋,她就买一双,仿皮的革货。
小云的二姐家住在邻村,买鞋的第二天早晨,她二姐、二姐夫,开着四轮车,来接她,说去大姐的亲属家聚会。
小云挺高兴的,她穿上昨天买的新鞋,刚要出门,德子回来了,一对牛眼珠子挺管用的,他一眼就看到小云脚上的新鞋子了,这小子破口大骂:“你他妈有钱就花光啊,我让你买鞋了吗?”他不容分说,上前就给小云两巴掌,又踢了一脚。她躲的时候,把鞋跟也崴掉了。德子的虎劲上来了,她二姐两口子也没办法,两口子都气走了。
五、
那年秋天,我们村磨盘萝卜丰收。我家的菜窖不用年年现挖,我爸是用青石切的,萝卜白菜一起下窖,各占一偶。小云家不是,年年挖临时的。她家德子有一嗜好,就是不管干什么活,都得叫上老婆陪着他干,不然,这小子就不舒服。我估计,他真的没把小云当媳妇,更淡不上爱人了。他可能一直觉得,小云她爸收他家五千块钱的彩礼,他就是把女儿卖给他了。小云成了他的奴隶,他必须要呼来唤去,理所应当。
她家在屋里挖菜窖的那天,德子如是,小云帮他打下手,他老是觉得小云干的不对,一个劲的骂她,弄得小云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把一块砖掉进了坑里,差点砸了他的脚。多大个事,这小子也大打出手。小云挨打多了,也学会了逃跑的本领,不等他从坑里上来,她早从窗户跳了出去,跑到东河套边,抹眼泪去了。
小云跑了之后,这小子像疯狗似的,把家里的家具、碗、窗户玻璃,都砸了。
生活中有些人和事,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德子的母亲就是我说的那种。我在德子家碰上几回,两口子一打架,当妈的不压事,还老在儿子旁边,敲边鼓。这回也一样。
六、
小云她爸爸很少来我们村家看女儿,我只听说,他年轻时候的嗜好,就是喜欢有钱就赌两把。也许是运气不好,十回赌输九回,欠一屁股赌债。着急嫁小云要的彩礼钱,也是为了还赌债。知道四女儿在婆家受气的事,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也无可奈何。有一次他来看女儿,离老远就看见小云抱一大捆玉米杆子,吃力的往家走的时候,竟然在门口滑了一跤,胳膊摔破了皮,老爷子看了心疼,掉下了眼泪。后来小云的爸,决心戒赌,自己剁掉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听说后来,老头真的没有再碰牌九。
七、
三年过去了,小云二十那年,她又怀孕了。德子他妈找人算卦,说这一胎还是女孩,全家人一听都不同意要这个孩子,让小云打掉。小云没经历过堕胎,感觉害怕,不肯去,一拖三个月过去了。婆婆还是让媳妇去医院打掉这个孩子,到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要是不想要这孩子,必须等八个月的时候,做人工流产。
说实话,我一直认为,这种堕胎方法很不人道,就是给马上要出生的胎儿打一针,把生命提前判处死刑,让孩子一出生就离开这个世界,我觉得是造孽。
小云知道更是害怕,她说什么也不想伤害自己的亲骨肉,她觉得八个月做人工流产太残忍了,当母亲的这么做,明明就是直接或说是间接的杀人犯!
她下了决心,孩子既然脱生给我做儿女,那是前世的缘分,做母亲的,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投奔我托生的孩子。
小云准备好了,生下这个孩子。
日子过得很快,马上就到临盆的日子。
那天早上,德子他妈缩着个脖子,在院里喂鸡,她对儿子一个劲的嘟囔:“这孩子是你媳妇自己主张要的,生的时候,不许在家里生,愿意去哪生去哪生。”这缩脖鸡心肠挺狠的,一般长辈做不出来。就连我妈、邻居,都很气愤他们娘们做的事,但邻居毕竟是外人,没法管别人家瓦上的霜。
小云没办法,在我家借的自行车,一个人挺着大肚子,骑自行车去她大姐家找闲房子,就是想生下这个孩子。
八、
那个冬天很冷,小云的心更冷。姐姐早就知道她家的事,气愤也没好的办法,自己还得过自己的日子。看着小云在孙家像个受气包子,满脸憔悴的小样,心里也是难过。她好几回都对小云说,摊上这样的死家庭,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实在过不下去,干脆就离婚吧。
“姐,你别说了,我不想让孩子成为单亲家庭,为了孩子,将就过吧。”她把挂满白霜的自行车靠在障子上,接着对她姐说“前院大憨媳妇和小军跑了,扔下个五岁的儿子给半瞎的婆婆,多可怜啊,我干不出那事来。等孩子大了,我一定和他离婚。”姐姐看着她,自己苦笑了下,帮她问闲房子去了。
闲房子不是没有,但一般人家不爱租给生孩子的,北方有的农村迷信这个。就是给钱,走的时候还要挂红布的。别说是生孩子了,就是怀孕期间、做月子没满月,都不能看刚下的大酱,说看了大酱就变味。
她姐问了好几家,都不租。
天快黑的时候,小云担心家里的女儿,就骑自行车笨笨的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她像个陌生人,没人理她。还是女儿好,问:“妈妈吃饭了吗?”。小云看着女儿,鼻子有点发酸。
九、
第二天,小云的妈知道了,把小云接了过去,在她家隔壁老高太太家,租了一间房子。老高太太无儿无女,和五保户差不多,老伴早年在后山采石场被磕捻的炮炸成重伤,不久就死了。老高太太怀念老伴,再也没有找人。老高太太的土房是三小间,东屋子老太太住,西屋堆些破烂。小云娘俩收拾一上午,总算可以住人了。
但屋子长时间一直没人住,炕没烧过火,屋里嘎嘎冷。小云的爸爸拉来一推车子秋版柴禾,帮着点火烧炕。
估计是炕洞子里太潮了,凉气热气在炕洞子里对流,只打炝,挺吓人的。外屋地一屋子生烟,呛的大伙都跑到院里,只有小云的爸,依然坚持到炉火通红,他进屋用手摸摸炕头,老头惬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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