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忘却的记忆
张 军

院子中栾树洋溢开酒红色热情的时候,一支舒缓的曲子在屋内扬扬洒洒,曼妙的乐曲环绕过耳边,轻盈飘逸如精灵般飞上屋顶撞向四壁,与冰冷的混凝土激情相抱,然后有一丝回声但很微弱,微弱到让人难以察觉,看来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热情的回应。如此便迁回旋转,挤出门缝透过纱窗飘到外面半虚空中,与清风会合与鸟音呼应,汇成一曲自然界的天籁之声,径直徜徉在醉人的酒红色里, 久久地久久地沉迷不散,此刻这声音这色彩在眼前在耳畔,也是久久地久久地不肯移挪,这就是秋天的色彩么?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抺色彩,鲜明而深刻地烙印在几十年前的童年。记忆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昨天刚刚过去一些事情,一夜醒来全然交付梦境,一点儿也没有印象。但有些多年前细微小事,至今也不肯放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想这种不能忘却的记忆,大约会陪伴到我生命的终点,那些记忆那些印象那些情景,如同旧日里的电影,一幕幕一场场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浮动,那么鲜活那么明晰,仿佛就发生在一转眼的方才。
人从多大才能记住一些事呢,祖母在世时唠叨我一些两岁前的趣事,我统却没有印象也就不存在记忆;母亲有时候会谈到早逝的外祖母,我的眼前立即便有一个老人的影子浮上来,尽管老人家辞世那年我才两岁,但仍然清楚记得,一方小院正房里屋炕上,老人家蜡黄瘦削的脸颊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母亲抱着我坐在炕沿上,已不能记得那天她们所说的话了,只是老人家坐在炕上虚弱的样貌,永远刻在心里难以忘记。后来经常对母亲谈及这一幕印象,可母亲总是摇头不信:“你那时才多大呢,不可能记得!”。
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搬去了东院。大舅一家住了进来,我那时经常住在大舅家里,所以童年记忆里,有些篇幅是山村小胡同里的那方小院。正房门口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里石榴缀在枝头,昨天还犹青而淡黄,不显山不露水隐在浓茂翠叶间。早上一觉醒来太阳晒热了屁股,揉揉睡意惺忪的眼晴,窗外树上,一个个石榴在阳光注视下,不好意思般通红的脸,垂下来压得枝条弯了腰,那种红郁郁色泽让人垂诞三尺。
院子里,舅母坐在当庭树下,手里忙着一些针线活。石香案上收音机响彻着嘹亮歌声,不知为什么,这曲子产生了一种魔力,瞬间压制住我难以忍耐的馋虫。阳光斜斜地拂过木窗,温柔爱抚着我柔嫩的肌肤,暖和和地不由让我眯上了眼。或是有所感应,此时舅母知道我已醒来,跨进门来为我穿衣。简单饭后搬张小凳子,偎依在舅母身边,看着那些红红的石榴,听着收音机里正播放一个故事,我安静地坐在那里,痴痴听着从遥远北京传来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乖巧。舅母看我入神的样子,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这孩子,还是个故事迷呢!这么小能听懂什么,等过两年上了学好好读书,书上的故事多着呢”。

南屋门外,粉红色月季花绚丽妖娆,婀娜多姿。门口摆设一方矮桌,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那儿,捧着已然泛着红亮包浆的老寿星紫砂壶,嘴对嘴喝着一壶岁月里醇厚的闲茶,这便是已然九十高龄的外曾祖父。在我幼年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高大魁梧且极具威严的老者,少言寡语也鲜有笑容,如一尊塑在庙堂的老佛像。倘在酒后面色酡红,盖过了盆里月季花的浅红色。此时隐隐约约听他自言自语低声说着什么,但我从来不敢靠近,也就从未曾听清他的言语,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老人对着那些月季花,倾诉岁月中一些不愿告知别人的陈年旧事,当日那些月季花在风中频频点着头,或许把他老人家的话一 一记了下来。有时他见我走近时看上一眼,默不作声踅入屋去,不多时拿出一方点心又或几颗糖果,都是那个年代让小孩子眼馋的美食,摊在宽大手掌上,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笑意:“来,尝尝,好吃不?”。
不知不觉一天走到了尽头。太阳像个圆滚滚盘子扣在村外树梢上,眼见得渐渐熄灭了耀人的光芒,仿佛岁月里行将就木的暮岁老人,布满沧桑的脸上堆着酒后不散的酡红,于是我大起胆子瞪大双眼与之对视,仿佛面对着坐在门前已然微醺风烛残年的外曾祖父。
表姐们此刻一个个放工回家,在兜里或是包中掏出几个紫红外衣地瓜,肯定趁着生产队长不注意,偷偷拿回家的。舅母已然升火做饭,灶下柴火旺旺地燃着,玉米粥的香味弥散在小院里。她麻利的接过地瓜塞进锅底,不多时取出,热腾腾一个烤地瓜焦黄甜香。我站在一旁未曾挪步,一直瞅着一直侯着,舅母拍拍灰烬,剥开焦黄的外皮,递到我手里:“慢慢吃,小心烫嘴!不用急,先让你吃个够,剩下再让哥哥姐姐吃”。
今天,四十多年后的今天,秋天的阳光和煦温静。院子里石榴羞羞垂在枝头,花坛中枫叶已初露霜红,清亮亮几声鸟鸣悦耳动听,栾树上酒红色花风中跳跃颤动,一副成熟丰满的秋天模样。回过头猛然看到镜子里一张苍老的脸,却原来时间一直在暗处打磨着人的容颜,刚一回神的功夫,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童,已然步入了岁月的中年。
摇摇欲坠的斜阳漫染着窗外的青山。那些树那些草那些个突兀的石头,在一片黄晕晕光线下,显现出特殊的奇异的仿似幻觉般地红晕,我不知道是夕阳晃了我的眼还是这色彩源自于脑海中久远的记忆?几十年来枯枯荣荣岁月更迭,很多所谓的人生大事我都记不真切了,可那个秋天里那一抹色彩却顽固地强占着记忆空间删除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