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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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对家来说犹如游人的帐篷。有房者,也许依然有没家的感觉,那是精神的孤独与漂泊。有家无房,借房、租房、寄人篱下无处安身的日子,是怎样的煎熬与无奈?如今,当人们满心欢喜住进漂亮宽敞的别墅、小区楼房新家、享受现代生活温馨的时候,可否记得,城里人曾经几代同房或无房可住四处借宿的年月?
1976年,下放农村十年之久的母亲,终于回到了原来工作的医院。居民住房的解决全归房产公司统一管理。当时已经48岁的母亲,面对生疏了十年的工作和无处安身的日子,头发一下白了很多。下班后同事都往家赶,她往哪儿去?城里没亲戚、经济十分困难,多少次急得直掉泪。无奈,母亲只有在医院的值班室挤放一张单人床,和正在读小学的弟弟暂时凑合。没房的日子像一块心病,天天让母亲愁眉不展。幸亏母亲单位离房产公司距离不远。每天上班一有空,就向房产公司要求解决房子问题,每次都失望而归。母亲的朋友和请她治病的病人,知道后积极出主意想办法,希望帮助她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度过难关。
一位母亲给治好病的女病人,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她家隔壁有一间空房暂时没人居住。房主在监狱还有十几年的刑期。母亲想办法找到房主的姐姐,一次又一次哭诉自己的无奈。人心都是肉长的。房主的姐姐终于把钥匙交给了母亲。从此,母亲和那位女病人成了邻居与朋友。直到2006年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一直对此心存感激。
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的那个夏天,永远都无法让我忘记。母亲带着我和二姐,来到西门谭家祠堂。借来的房子就在祠堂的二楼。从外面看,整个祠堂已经非常破旧。进一楼,倒是给人很阴凉很幽暗的感觉。凹凸不平的泥地、斑驳的砖墙。楼上楼下住着十几户人家。我们从一楼靠墙处一个窄而陡、走一步楼板颤一下、发出吱吱响声的木楼梯上去,从楼梯口数过去第二间房。好奇的我赶紧跳进去,想一睹为快。“啊,这么破的房子呀!?”我失望地脱口大叫。姐姐赶紧把我推出来,和母亲打扫卫生。那间房堆满了乱起八糟的东西,到处布满了蜘蛛丝与厚厚的灰尘。贴在屋顶上的牛皮纸掉下大半张悬在空中,仿佛一张开大口的妖魔,随时都会从黑暗的屋顶中扑下来。房的四周是很薄的木板隔开的“墙”,隔壁房间任何一点轻微的动作与声音,彼此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房间只能摆放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及少量的生活用品。
一楼一间似三角形状不规则的杂屋是公共厨房。里面有三个灶。每个灶的旁边堆着各家的煤球。厨房的尽头,有一扇木门。打开木门,是一小块被砖墙围着的露天空地,是洗澡房。一直在乡下住着阴暗潮湿土砖房的我,特别渴望城市的新家是墙壁刷得白白的、窗户开得大大的、阳光很充足的房子。美好憧憬与幻想的城市新家,竟是这个样子,好让我失望。二姐对我说:公共厨房的肮脏与潮湿和乡下厨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晚上一贯睡眠不好的二姐,一次无意走进深夜的厨房,里面除了横冲直撞的老鼠、扑面而来的蚊子与成堆的蟑螂蟋蟀外,竟然抓了一个晚上的鼻涕虫,天亮一看足足一盆子。
搬进谭家祠堂这间房子时,我还在乡下的学校读初中、准备参加中考。十四岁的我本可随母亲转学到城里,却继续留在乡下读书。住房紧张是我放弃回城读书的一个非常重要原因。村里的学校不能住宿,因读书刻苦老师器重,参加中考的最后几个月,在学校和一位未婚女老师挤在一间房。房不大,但墙壁刷得白白的,每天打开窗户就能看到绿绿的田野、闻到野外清醒的空气。女老师,把房间收拾得温馨舒适。考上重点高中、求学的两年,不到放假的日子,从不中途回家。宿舍虽破旧,终究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那时,父亲、哥哥、姐姐都从乡下回到了谭家祠堂那间窄小的破房子里。哥哥姐姐无法和父母挤在一间房。他们天天到邻居家借住。二姐实在无处可借宿的时候,只能和楼下那个又脏又聋、眼睛里整天都是眼屎堆积、在大街上捡破难的老太婆住一起。没有栖身之处,是怎样没有尊严的日子!再加上他们的户口依然在农村,没正式工作,为了糊口,做着又苦又累的临工。衣食住行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无法解决,能有什么好心情?因此,在谭家词坛那间破房子里唇枪舌箭、互相抱怨是常有的事情。
后来,一邻居建新房乔迁了,我们搬进了邻居家的那套房子。名正言顺给房产公司交房租。房虽依然破旧,但还是有了楼上楼下两间卧室,一间饭厅,一个简易、单独的厨房。母亲在城里工作几年后,总算有了安身之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谭家祠堂拆旧建新,成了人们永远的回忆。破旧的祠堂里,曾经孕育、埋葬、实现了多少代人青春梦想与美好追求,演绎过最底层城市居民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与苦痛哀乐。住在那儿的十几户人家,早就全部住进了新楼房。
2
1986年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在市直机关工作。同样面临着住房问题。
当时规定:父母家住城内的单身汉,单位不予安排住房。父母正好在我毕业前退休,在老家建了新房搬到乡下。以前西门的老房子给了成家多年却一直无房的二姐。我有充分的理由向事务局房管科申请住房。很顺利住进第二招待所。
结婚后,不能长期吃食堂,没厨房怎么行?于是,我又一次向机关事务局要求,房管科长分配了一个床位给我做厨房。
厨房在一楼,四个家庭共用。都是机关干部,邻居关系和谐。那时,烧煤球。每家一个煤炉,旁边堆满煤。一张小方桌、一块砧板、一把菜刀。下班回到厨房,便集体合奏锅碗瓢盆交响曲。
儿子三岁多时,非常渴望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因此常常对先生说:“你们单位的人都有房子,为什么你没有?你不给领导要求,怎么知道你有困难?”回答说,“已经向领导反映,单位没房子。”
不久,终于有了一套四楼三室两厅的房子。我满脑子都是对新家的设想与憧憬。没高兴几天,先生单位有了新规定,每家要花一万多块钱买房,叫集资建房。两百元工资的我们,要一万多元钱买房,就像一座山一样压着喘不过气来。
借?去哪儿借?
缺钱买房、经济困难当时是一个普遍问题,不止我们一家。住在招待所与我差不多时间大学毕业、分配在机关工作且刚刚成家的年轻人有一批。大家的工资都很低。于是,我们在工作之余想办法挣钱。只要勤劳肯吃苦、年轻有力气,办法总比苦难多。
1994年初夏的一天,天空格外晴朗,我们搬进了新家。
有了房子,才有了安身之所,才有了家的温暖。住进用自己智慧与心血编织的爱窝,躺在温馨舒适的新房,审视着每一处简洁明亮的摆设与线条,感觉好幸福好满足。住招待所时,虽不要自己洗被套,但棉被潮湿,无处可晒。一楼的集体厨房做饭,要端到三楼卧室用餐。公共澡堂厕所很不方便。新房,有了可晒被子衣服的阳台,有了干净的卫生间与单独的厨房。啊!真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喜悦里。一回家就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只是偶尔也有一丝遗憾倏然掠过:八十平米的房子,客厅与饭厅稍微小了些……
3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新房成了旧居。喜悦的心情日益平淡。
邻居们开始纷纷乔迁新居。我也有了购买新房的想法。从2004年始,利用休息日,到市内一些新楼盘漫无目的转悠。哪儿有既便宜又实惠的新房?天天做白日梦。
憧憬中的新家,要闹中有静、要有花有草。每天漫步在平整的小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房子要朝南,布局要比现在的房子更合理,通透光亮,客厅宽敞。
最初到凤凰山庄溜达,楼盘才刚开始建,房价每平米一千元。望尘莫及的数字把我们吓跑了。房型没看就溜了。
过了两年,到塞纳名城售房处,选上一套三楼的房子,一百多平米。看设计图纸真不错。留下电话号码。房价每平米涨到一千三。那时,没有用银行钱圆自己梦的理念。售房部不停打来电话,询问要不要那套房子?心想再等等吧,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房子?
然后看了秋收广场旁边的房子,先生说:主管建房的负责人是他朋友,价钱可商量。
一天,先生电话我,那套三楼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要不要?八百块钱一平米。如果要,下午交定金。身旁的朋友问我有多少钱,我说:“不多”。“那你还要借十万块钱,负担很重”。是呀,又不是没房住,为什么要给自己增加这么重的负担?
又过了一段日子。突然发现,同事邻居都开始买第二套甚至第三套新房了。我对新房的渴望又蠢蠢欲动。先生独自到很多楼盘了解行情,发现房价不但没跌,反而又涨了。为了安慰我,他说,某某下属单位要建房,我们将来在那买一套。过些日子,问他,新房有眉目了么?他无言以对。给我画了好几块挂在天上的大饼。“你是不是在糊弄我,别人都搬新房了。”
一天,先生带我去看正在建设中的一个小区。一看四周杂乱的环境,加上小区没有发展前景的大门口,我说:“不喜欢。”他又带我去看现在居住的小区。我也不满意。只是这两个地方让我挑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择后者。因为后者一出门,有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马路,叫萍客路。虽然只修了一百米。迟早会修通吧?再说,金鹏小区是一块很平整的地面,比那个小区感官上要舒服一些。房子的结构倒是很满意。但我还是想住大小区,坏境更好。当时塞纳名城的房价一平米涨到一千七。先生坚决不同意。
在我幻想里的那幢花园式房子,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虽然买了新房,却高兴不起来。每次他带我去看新房的进展,一看到到处乱七八糟的场面,总是闷闷不乐。他却依然关注小区一点点的变化。
当小区所有的房子竣工、路面硬化与绿化完工后,再来新家一看,比以前漂亮多了。只是小区外面的路还没建好,让人很不爽。好在小区的对面,原来那个国有企业厂区,正在建一个新小区。几个小区连成了一片,大环境的改善也许指日可待。
设想终于不久变成了现实。曾经只修一百米的萍客路几年前完全打通成了今天的龙腾路。从前的客车厂如今是梦想天街小区与商业综合体。龙腾路旁边那些低矮破旧的居民房全部建成了新楼房。我家小区门口那段坑坑洼洼的土路也打造成了沥青路。
曾经的龙古拗好似贫民窟一般,现在的龙腾路时尚靓丽,生活便捷。
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渴望家里家外舒适的环境。生活条件好了,进一步改善住宅,享受更美的生活,是每一个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房子不一定是家。家也不仅仅是一幢房子。它是漂泊者的避风港,是心灵的驿站。也是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作者简介〗张桂萍,女,副教授。六0后。毕业于江西大学历史系。长期从事干部理论教学与研究工作。安源作协会员。爱好文学写作,舞蹈,朗诵。著有散文集《生命是一种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