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底片
崔西明
父亲一直冲我笑。这笑,我是那么熟悉。父亲的眼睛光洁清沏,不乏率真戆直。而在笑的涟漪里多少包含了期待的天真,甚至还有几分稚气。那应是他年轻时的笑。他总是把每一个人都看成好人,把人家说的话当真,且较真。当有人告诉他某些那人掉底的话和事时,他也不以为然。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所谓眼见为实。直到他受骗变成了现实,便会嫉恶如仇,加倍的反弹。父亲的笑里也有火花,似某种情愫点燃的火焰,熊熊燃放,但为时不长。随着岁月的年轮向前滚动,当他满头飘雪,脸上的沟壑逐渐加深时,他的笑就多了秋天的味道,如同望着丰收,喜悦多了,一种知足感丰厚了,于是泛出了浓浓的慈祥。因为秋天,连不是花的叶子也有了花的色泽和艳韵了。特别是当他看到两个孙子一天天高大起来,当他看到胖乎乎的重孙子绽放笑脸时,这种慈和就更加绚烂了。
父亲一直看着我笑,除了我直觉的种种外,还有更多意味。一九六六年在准备高考的当口,学习比较紧张,我不能每个星期回家拿饭,他就步行七十五里路到新泰城的一中为我送饭。背一大包袱母亲摊的煎饼,用麻线串的几个萝卜咸菜,虽显疲惫但却总是兴冲冲的。在宿舍里和我那些同学啦呱时,他的笑里除了慈祥还闪现羡慕的光彩。父亲是五四运动那年出生的,虽然他的曾祖父也在县城风光过,是管钱粮的,在古县衙西侧有一片房子。又娶了师爷的千金,自然又多了一道光环。这曾是他津津乐道的,但到他祖父那一辈,打了一场官司,家境就败落了。他的父辈,弟兄四个,一分家,也就落到贫困户的地步了。他父亲是识字的,他就没怎么上过学,赶上动乱年代,倒是习过武,跟着乡村拳把式练过拳脚。记得我五六岁时,在菜园里跟着他瞎忙活。他一时兴起,抱起我一连打了几个螃连。我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几个跟头就翻完了。那时,他非常兴奋,微微喘着气,有些自负和得意地笑着。
一九六八年,我当兵入伍,父亲去县城送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的李明煜同志特意让人为我们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父亲笑得很含蓄,有不舍,有欣喜,也有钦羡。我知道他作为民兵队长,在一九四六年动参时报名参军,结果让他弟弟我二叔去了。他没当上兵,恐怕成了他终生的遗憾和千千结。可惜,他弟弟在安丘战役身负重伤,牺牲在沂水县。他得到信,冒着腊月的飞雪,愣是把二叔的遗体带回家,安葬在家乡的土地里。
父亲一直冲我笑,没说一句话。我傻傻地看着他,也没说一句话。后来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今年是他百岁诞辰,莫非有意托梦给我。这不免让我伤感起来,在他生前陪伴他的时间太少了。父亲是非常健谈的。他身上有许多故事。去章丘打过短工,跟区里田区长干过跟班,被日本鬼子抓去受过刑,莱芜战役参加担架队立过功,一九四七年大转移时去了章丘明水的侯家庄躲避还乡团,且一待就是四年。闯过关东挖过药。可惜我们交流太少,有些只是一鳞半爪。特别是在他八十三岁那年摔了腿后卧床那些日子。母亲病逝后,就他一个人在家,又不会做饭。那时我要接他来泰城跟住,他不肯。一直拖了几年,才搬了来。那年他在岱宗花园玩,就摔了一跤。他说,看着不大的一条小沟,想迈过去,可就是没迈过去……他说着苦笑了一下。我说,你还当是你年轻时,抱着我打螃连那会儿。他笑了,当然有满足感。老人是不经夸的。虽说老汉不提当年勇,但是别人夸他当年勇他还是受用的。他在公园里摔倒,巧,碰上同楼老苏的闺女女婿(现役军人),把他背回市直机关宿舍五楼家中。这时,我有意识地陪他啦呱,借以排遣寂寞。他一高兴就嗙龙门阵,啦他过去的历经。一次,他说起去章丘打短工。章丘人经商的多,打铁的多。天下章丘,遍地爪子(据说山西人小脚指有分痕,故叫爪子)。男爷们大都在外,因此一到农忙就招临时帮工,叫短工。特别是麦季,争秋夺麦嘛!俗话说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父亲说,他打短工的这家,就娘俩,男人在外经商,种着五六亩大地的麦子。打头的是当地人,干起活来很猛,歇也不歇,腰也不抬。大家憋着气,就鼓动他。父亲年轻气盛,嗖嗖嗖几铺子就超到前头去了。拔麦子,拔一大掐要在脚上打土,故意一甩一扬,尘土自然扬那打头的脸上。打头的也不愣,知道把大家得罪了,也就松了劲。都说章丘人小气,候客的菜一小碟一小碟的,打酒也仅二两一壶。喝光了,就说,再去打一壶?当然客人不让,也就马虎过去了。其实,章丘人并不小气,中午,那家的闺女挑着煎饼小米绿豆饭往地里送。菜有烤鱼子,韭菜炒豆腐,当然少不了大葱和面酱。章上的大葱那叫一个好,葱白长,脆甜微呛。父亲说,那大闺女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一条油晃晃的大辮子,直打到腚瓣子,两个东北黑浆果色的眼睛,紫溜溜的,忽闪忽闪跟蝴蝶子似的。那闺女嘴可甜,一口一个大哥叫着,饭喝一碗盛一碗,煎饼吃一个递一个。有些小年轻的都不好意思了。父亲讲到这里时,目光变得热烈,似有一团火焰在舞蹈。我明白了,就逗他,说,爷(爹),你是不是对人家动心了?父亲哼叽叽地笑着说,那时年轻,但咱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打短,拔麦子,几天的活。有贼心没贼胆。我说,凭你,年轻时也算一表人物。喝一碗舀一碗,吃一个递一个,怕是那姑娘也有些意思呢。父亲嘿嘿地笑了。半天才说,要是那样,就没有你了。我说,虽没有现在的我,说不定有另一个我哩!
我和父亲经常闲话,也啦他闯关东的事,间或幽默一下,当作调料。当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打短的事,特别是搔着了他的痒处。那是既开心惬意又无法言说的私秘,特别是对自己的晚辈儿。
我终于捕捉到了父亲眼中那不一般的笑意,那曾经被爱点燃的原罪的火花,也是最纯真最自然不过的火焰。
梦醒后,父亲在梦中对我绽放的笑容,我永远记下了,非常美好!那是他老人家的岁月一瞥,而在我,那是父辈的岁月的底片,弥足珍贵。梦醒后,我再也没有入睡,心想,若父亲能活转,我愿天天陪他聊天啦呱。
己亥年九月二十一日扵岱下怡兰文斋

作者简介:
崔西明,现居泰安,祖籍新泰,泰安一级作家,书法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