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措词原则
词汇的海洋浩瀚无垠,同义词成族成簇,色彩各异。有的词褒,有的词贬,有的力量强,有的力量弱,有的文雅,有的通俗,有的正式,有的随便。要想在众多同义词里找到恰如其分表达自己意思的词,找到一个更具幽默色彩的词,就必须对词汇的含义及其细微区别有比较敏锐的感觉。
《幽默的语言》一书中对同义词的分析(见下图),图解了同义词的区别规律,也指明了幽默遣词之路。
Formal
HOVEL
ABODE/abode?
大写表示力量强,小写表示力量弱
house HOME
bad good
place
shack
informal
横坐标轴显示出一个词的褒贬色彩,纵坐标轴标识着一个词的雅俗风格,再加上力量强弱程度,实际上,形成了三维坐标系,把同义词清楚地区别定位。孔慧怡的《谈中诗英译与翻译批评》里有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每一个词的意义有如在黑房中燃点的一根蜡烛,中间最亮,愈远愈暗,每一个词的最明显意义就有如最亮的地方,但这绝非这个词的所有意义,而一个词包含的所有shades of meaning是决不可能与另一个词完全重叠的。 两个意义非常相近的词会由于雅俗、褒贬、力量强弱而具有不同色彩,不同的亮度。
一般说来,正式词给人的感觉,严肃、文雅、冷淡,而非正式词活泼、通俗、亲切。幽默本质上是讲述给人听,与人分享欢乐的,在语言风格上常趋于通俗,口语体。安得广厦千万间→我想有个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其正式程度依次递减,通俗程度依次增强,幽默程度也依次增强。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灵妃看我笑,明亮露白牙。雅俗不同,也有了庄谐之分。歇后语,打油诗之所以富有趣味,除了其结构、节奏外,还得益于语言的通俗。
小说《孔乙己》中刻画孔乙己这一科举制度下读书人的形象,有一争辩“偷”与“窃”的词义色彩的典型细节。孔乙己落迫到只能与短衣帮为伍却仍然执著于分辨词的褒贬色彩:“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他分辩道。“窃”字文雅,“偷”字通俗。他不愿接受别人用低俗的“偷”来描述他这个高雅的读书人。“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清楚地反映了他对词义色彩的敏感及好恶。他在那种情境下辩别“窃”与“偷”的差异是迂腐可笑的,但从从词义色彩上看,孔乙己说“窃不能算偷”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说一般文章的写作要求遣词准确精当,用词风格一致,那么,幽默的遣词规律恰是反道而行。毛姆曾说“不谐是风趣的精髓(Impropriety is the soul of wit)。”可以说是幽默用词的总结,一语中的。遣用风格迥异的词,即故意大词小用,小词大用,不同时代词换用,风格不谐调词共用,可以形成对照,凸显不谐调,从而产生幽默。
文言相对于现代白话来说,有一种古雅高贵之气,现代人用文言写作,难免有一种摆谱状。《寻找鲍尔吉》一文中,鲍尔吉·原野到银行领取稿费,银行职员坚持说他的名字是两个人,在解释无果的情况下,他被迫去寻找一个人充当鲍尔吉。找到一个无赖模样的人。此人先索报酬后又嘲讽揶揄,差点打起来。作者写道:
他是那种在社会底层游荡的人。我后悔了,怎么能找这样的人担任鲍尔吉呢?凡吾鲍尔吉氏,乃贵族血统,铁木真即是此氏中人,当然又是此氏的先祖。
行文至此,突然一改通俗的现代口语,换上了古装文言。“凡”,“吾”,“乃”,“此”等字的古体风格,还有高傲威严的“……乃……”这一判断句式,都标榜着鲍尔吉。犹如一个人一改漫不经心的举止而整冠正襟,俨然一副摆谱状,字里行间透出对自己姓氏的自豪,也映衬着与无赖为伍有辱门风的悔意。最后一句风格回归现代,表明无意继续摆谱。此处语言风格的复古,在形式上与前后的现代汉语判然有别,给人以“木秀于林”的突出感;在内容上起止适时,过渡自然,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人物心理,又不为了显摆而转文,形式服务内容。这一风格变化佐证了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及娴熟技巧。
白话相对于文言,口语相对于书面语,都有一种通俗、自然、亲切。流行歌曲《老鼠爱大米》成功地风行乐坛,飘荡于大街小巷,除了它的爱情主题,优美舒缓的旋律之外,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它得益于歌中那句极通俗又滑稽的名句:“……就象老鼠爱大米”。这么一句浅显易懂的比喻,大胆地使用不够文雅的过街人就喊打的“老鼠”为喻体,其眼球吸引率和耳膜冲击度都近百分百,使得人人听之难忘,要不流行,也难。一首情歌却以类似寓言或动画片名的一句为歌名,也能看出这一句的突出地位。若不是妙手偶得,便是词作者的聪明了。
但这也是有代价的。“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仍然没有使人明白爱的程度或方式,倒可能使人以为风雨相随是老鼠的惯常行为。更重要的是,以过于通俗的意象入歌,以搞笑之语示爱,难免会破坏歌曲的优美。前后皆正经严肃之内容,忽然蹦出一句特逗,特搞笑,哇噻,突兀而出,语气骤然迥异,势必造成前后风格冲突,而这一句的过分惹眼,致使它与整体不够谐调。“老鼠爱大米”这一句是使歌曲窜红的成功之笔,也是硬伤难愈的瑕疵之笔。在某种程度上,这首歌,成也老鼠,败也老鼠。
在现代白话语言环境里,偶尔蹦出一两句古文,通常极具幽默色彩,如表达“你错了”改用“此言差矣”,“回家”说成“打道回府”或“摆驾”。还有搞笑的古装戏或相声里冒出一两句现代色彩浓郁的词语,甚至一两句外国话,这都是运用了“不谐调产生幽默”的原则。
“如果了解了词的分布和程度的简单规则,做奇趣游戏就非常容易了。(The game of whimsy is so easy if one knows the simple rules of set and scale.)”空何e two antst one of the two ants still alive.
八、节奏原则
幽默的四步“铺、抬、悬、跌”,就决定了幽默故事的特有的基本节奏:缓→由缓变急→缓→急。
十七字诗
有士子号西坡,善作十七字诗。值旱,求雨,赋诗曰:“太守祈雨泽,万民多感德。昨夜推窗看,见月。”太守怒,使自嘲,应曰:“古人号东坡,今人号西坡。若将两人比,差多,”后将发遣,其舅送之,舅眇一目,又赋诗曰:“发配到云阳,见舅如见娘。两人齐下泪,三行。”既至配所,官喜其诗,令试为之,应声曰:“环佩响丁当,夫人出后堂。金莲三寸小,横量。”
十七字诗这种形式极像四人舞台表演节目“三句半”。它们都例证了幽默的铺、抬、悬、跌。第一句交待背景,值旱,太守为民求雨。第二句万民感德,埋下伏线,抬高,以与第四句对比产生悬殊落差。第三句语流一转,过渡。第四句惊现结果,无雨。
我们多读几遍能感受到幽默四步的节奏快慢。一般说来,“铺”的篇幅相对较长,刚启动,节奏缓慢。渲染“抬”高时,人们盼望结果的心情逐渐变得急切,节奏也就由缓变得越来越急。“悬”这一步稍顿,节奏又放缓慢。第四步“跌”,常短而急,干净利索。这种缓急交错变化也许正吻合了人们笑的心理机制,所以才最能产生幽默效果。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幽默大师林语堂)
上述幽默原则并非毫无遗漏地总结了幽默规律,也不是任一幽默都体现了所有原则。我们知道,有规则就有例外,要想放之四海而皆准,恐怕行不通。况且这些原则并不是独立存在或互相矛盾的,而是相互交叉关联,合谐共存的。比如浓缩原则和削尖原则要求简洁、不枝不蔓,而反复原则要求铺厚垫高,极力渲染,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突出笑点。也就是说,繁简都是依据幽默需要,为主旨服务,该简就简,该繁就繁,“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
幽默作为艺术,有其复杂灵活的变化形式,远非老学究以手术刀机械地肢解所能研究透的。但探究幽默的语言构造,幽默的独特规律,从理论高度,提升人们幽默讲述技巧和欣赏能力则是完全可能的。胡范铸在《幽默语言学》里说:“‘解释笑话就是扼杀笑声’(马克斯·伊斯特曼),顺理成章,当然解释语言幽默也就是扼杀语言幽默——尽管解释者谁也无意作语言幽默的“刽子手”。幽默的发展有赖于幽默理论的发展,而幽默理论对幽默的解释又将“扼杀”幽默,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二难境地。” 所谓“解释笑话就是扼杀笑声”只不过是说在讲述时要留给读者思悟余地,不要画蛇添足地解释,并不是说幽默理论会扼杀幽默。我们没必要陷入所谓的“二难境地”。
林语堂认为“幽默之为物无从说起,与其说得不明白,不如简直不说,故谓‘懂的人(识者)一读就懂,不懂的人打一百下手心也还是不知其所言为何物’”。在他看来,“太庄重的介绍幽默”,就象那位法国演说家写出洋洋大观的三十卷巨著来劝人缄默一样地“不知趣”。似乎是主张幽默的创造与欣赏,犹如参禅,主要靠个人的悟性,而理论的研究好像是徒劳无功的。其实,这不过是林语堂幽默地介绍幽默而已,他的很多论幽默的文章本身不就是幽默的理论研究吗?再说像他那样悟性、内心细腻感受到幽默的本质而无须理论指导的人毕竟太少。
幽默也值得研究,值得有幽默自己的原则。一般说来,它不像会话那样随意性强,不似小说那样长而结构完整,它不似喜剧或相声那样笑点一个接着一个,可以营造良好的氛围。幽默故事的简洁、出人意料等特性决定它有自己独特的结构,独特的规律。总之,探寻幽默的特有规律,了解幽默的构成及语言表述原则,能帮助我们改进幽默的创作和讲述技巧,更好地欣赏幽默。在理论上懂得了如何幽默,也必能更敏锐地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幽默点,以宽容的胸襟,幽默的方式处理人际关系,使生活中充满轻松与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