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儿黄时
郭光明

抽穗,开颖;花药。花粉,柱头,杂交。掐头,去尾,留中……
就像一印时光册页,封闭己久的记忆,被重新打开时,竟是令人难懂的专业术语,十分抽象的生物概念,生涩而难嚼,却是三十年前,我的专业时常出现的词汇。
专业是农学,在学校是“龙头”。毕业那年,老师说,历城县的东郊公社,有个村,地下腐殖质,厚厚一层,山东唯一,全国少见。更为重要的是,那里有成熟的小麦育种田,可综合实践,能节本高效。于是,麦儿黄时,我来冷水沟村实习。
一座村庄的生机,由河流营造。古人定居,或依山,或傍水,冷水沟村也不例外,东傍白泉,南临张马泉,有着丰富的地下泉水资源,因而元末明初,就有人在此居住。但那时的人们,依山怕旱,傍水怕淹,于是定居于冷水沟的人们,为绝水患,在村中挖出一条沟,将刘豫开挖的小清河,当作了自家的“下水道”。据说,泉水清澈、寒冽,遂有当地秀才称之为“冷溪沟”。而十四世纪的大移民,有更多的人们在此居住,因而“冷溪沟”世俗化了,称作“冷水沟” 。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像太阳私语,像大地吟唱,掠过一地金黄,连成一串,我见它的眼前身后,丰丰盈盈,麦地一片接着一片,齐刷刷的,成色好的没得说。
指导教师姓李,公社农技推广站的农艺师。我见他时,正蹲在地头,对一棵麦子“相面”:麦杆粗壮,麦鞘上冲,叶片宽厚,一看长相就很出众。也许他蹲的太久,见我走来,赶忙挣扎地站起来,动作像垂暮的老人,拍打拍打裤子上的土,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见他脸上的抬头纹,轻缓而自信,像是用刀子随意刻上去的。此时的阳光,并不刺眼,他却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像是很疲劳的样子。
农技推广站设在冷水沟的麦田里,是红砖围成的四合小院。当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暗涌向旷野,幽深如梦,伸向尽头的冷水沟,带着野性的灯火,一盏盏闭上天真的眼睛,像衰败的史前遗迹,隐喻了各自的世界观,和不同的生活方式。
水多,蚊子就多。泊在泉上的冷水沟,不缺水,一到晚上,蚊子兴风作浪,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实习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熏蚊子:点燃干燥的麦壳,再用潮湿的野黄蒿压住火苗,火不能旺,也不能灭,燃熏出的烟雾,很浓,带着满满的中草药味儿,蚊子不敢近前,人也熏得够呛。
麦子刚刚抽穗,颖片还没顶出时,一只搪瓷盘,托着镊子、剪刀、纸袋、标签、铅笔、酒精棉,裹上一件白大褂儿,已出现育种的麦田。忽然想起导师之前的玩笑话:远看像医院的,近看像兽医站的,一问才知,原来是农学院的。一身白大褂儿,头上还扣着一顶草帽。这装束,看起来有些滑稽,却是当时的写真。可惜,那时还没有摆拍、做秀的词汇,拍张黑白照片也算奢侈,要不然,定是现在生活照片的“绝拍”。
麦花儿淡黄,渺小,无姿,平淡,花期很短。从穗儿顶出颖片,到花儿抽丝,掐表计时,到不了两个时辰,因而不入文人的眼。曾闲来无事,查过唐诗宋词,吟咏麦花的,只见宋末元初诗人董嗣杲的一首,至今犹记:“轻化细细复猗猗,何止青荧秀两枝。万顷雪光抽夏日,一天翠浪弄秋时。暖风覆野看摇燕,晨气笼晴想韵鹂。有实可祈催食麨,昼长村疃不攒眉。”
然而,来这里,我没感到诗意。每天,阳光最曝晒时,要顶着草帽,裹着白大褂儿,提着马扎,托着搪瓷盘,坐在麦丛中,剪掉麦穗的“头”,剥去穗尾的小穗,剪开中间穗子的颖壳,期待颖花开放。
李老师说,植物与动物同理,也需人的爱抚、娇宠,只见他轻轻抚摩几下麦穗,几分钟后出现神奇:一条细嫩的花丝,从颖壳里伸出,神奇而神秘,像袖珍仙女的魔杖。大自然真的很神秘,就这么一朵小花儿,毫不起眼,竟能酝酿出胖嘟嘟的果实来!
草帽晒得发烫。蹲坐在麦地里还没半天,人就像捂在蒸笼里一般,汗水湿透的衣裤,让太阳烫干,又让汗水浸湿……掐头,去尾,注花药,机器般的重复,不到半天,叶片就在胳膊纹上一道道印记。若是遇到有芒的,就不是简单的记号了。最令人讨厌的,是蚜虫的偷袭,一旦成功,涂抹花药的手,动不敢动,拍不敢拍,生怕碰伤柱头,那奇痒难忍的滋味儿,想想都觉后背发凉。不知我的导师,是咋在麦田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而且,直到他孤独而去,也没听说他育出了新品种……
作物育种,像猜测天地之心,揣摸鬼神行踪,似乎造物者的奇异构思,人类永远也诠释不透它的好奇心、生命力。
除李老师,推广站还有一位技术员,莱阳农学院的毕业生,工作已三年。我见她时,面庞有些黑,尽管头上的透明纱巾,压在草帽下,但她的周遭,毒辣辣的阳光,依旧透过她的纱巾,直刺她的脸庞,散发出炫目的光影。一只工蜂,嘤嘤嗡嗡地低飞着,冒冒失失地闯过来,引起她的大呼小叫,倒是有些像董嗣杲的韵脚。
土壤调查也是实习的主要内容,相比育种要轻松的多。随便找个早晨或傍晚,只要是凉快就行,在不同的地块,取下土样,回到宿舍,点上酒精灯,一番 “神”操作,胡乱填些数据。因为,沟水沟的土壤,富含腐殖质,麦粒儿撂里头,不受任何拌扯,肥肥壮壮地一般劲往上窜,不知多少农业专家调查过多少次,那时的冷水沟,名气真大!
麦儿又黄时,再来冷水沟,已是三十年后。土地柔软、肥沃,但眼前的断壁残垣,让我不知走向,记忆中的蝉鸣柳梢、清溪麦浪,似乎被时间凝成岁月。济南东扩,火车站兴建,冷水沟整体搬迁,我听见时间的叹息,看见村民的眼神,有的是春风,有的是得意,有的是怅然,有的是忧郁,也有黯然的、沮丧的……麦儿黄时的丰盈不见了,留下的砖墙、老树、四合院,倏忽间,远去,成了遗容。
虽然,物质的图景,幻成流年的碎影,却沉淀于沟水沟人的记忆深处。一部厚厚的村志,将冷水沟的历史、经历和言说,以往村民的精神空间,浓缩成薄如蝉翼的纸张,“扎瓜”的丰满而丰盈,铺展开来,让眷恋发芽,让文字跳跃:举人,廪生,庠生,古代文人的象征,冷水沟就有十几个,由此而诞生的作家、书画家,还有教师,竟有上百人。而横陈的文化,是阳光,是炊烟,是麦儿黄,是滑落的门槛下,升起的人间烟火……让走出很远的冷水沟人,回望,一眼看见亲人。
寂静的土地,岁月与时间的绝世应答,感通广宇,却是时空的沉寂、惆怅和眷念,是文字的温情回归,是文化的决绝守护。
别处的麦儿又黄了,却不是冷水沟。
(本文发表于《济南日报》201906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