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小说连载二)

●文/安焱
龙 卷
第三章
龙子平出生地龙蹄沟,位于周原县西南角,与眉县、岐山县三交界处。自古就有“鸡鸣一声,听三县”的美誉。在西府地图上,这个地名真实存在。它不是一般的偏僻小村庄。它不在原野上,也不在深沟底,而在两者夹壤的半坡中,远看那沟坡像一条蜿蜒曲折的巨龙,伏卧在关中平原,向三十里外的周原县城张望。
龙蹄沟之所以叫龙蹄沟,是因为它正好位于巨龙前爪位置,得天独厚的特殊地形,造就了繁衍在这片热土上的一代代人,没有一个像平原上卧的乖乖兔,也没有一个像沟底七星河里的扁扁鱼。
这个不起眼的偏僻小地方,却人杰地灵,出了不少的行业精英和济世人才。
行政划分上归龙蹄沟大队管辖,与龙蹄沟为邻的二道浅沟赵家沟里,近年来新出的大人物赵省长,一直以来,成了龙蹄沟人饭后茶余所谈的引以为荣的事情。
太阳正照在头顶,外号“大谝传客”龙子平压老布鞋于屁股下,背靠墙根,坐在人伙中,搁下手端的豁豁老碗和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上下嘴唇,意思他还没吃饱。
只要天晴,只要他心情好,赶上饭点,他都要端着饭碗去以土十字为中心的露天群众饭场大凑特凑热闹。
在那个吃个白面馍都要背过外人眼目,悄悄偷着吃的年代,他去那儿,不是为攀比饭菜的质量,碗里的饭几乎千篇一律。不是稀糁子面,就是老鸹颡。
饭场里人人碗里没有菜。碗底藏着几根苜蓿菜叶的龙子平去饭场的半路上,用筷子翻出碗底的苜蓿菜,提前捞进嘴里先吃了,是有原因的。以防被饭场其他多嘴的眼线看到,去找队长上告他的黑状。
前几日,龙蹄沟就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一饥饿的老头,半夜穿夜行衣,上生产队苜蓿地偷苜蓿,被看管的社员发现并追赶,逼其跳坡崖坠亡,引起全村社员的非议,在村子里炸开了锅!
人偷喂高脚牲口的苜蓿吃是为活命,活命是为了更好地给生产队干活,为了早日实现农业现代化,这有什么不对?还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嘛!难道牲口的命比人命还值钱?
去饭场的龙子平不是为评理,重点是卖弄卖弄他那张不干寂寞的文化嘴。他给大伙连编带说讲了一阵子《杨家将》后,总结出自古大人物一个个都能踢能咬,会说会道。一个个都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湖捉鳖。
那天,还说出阴阳五行,子丑寅卯的龙子平一不小心透漏出了他与人交往的技巧和绝招:宁跟老虎豹子交朋友,不跟棉花套子打交道。
农历四月初的某日,瓦蓝的村庄上空有云彩,也有太阳。前天刚下过一场透雨,再次转晴后,温度急剧升高。潮热潮热的空气中,成千上万个针尖大的碎腻虫,一簇簇抱成团,在空中卷蛋蛋翻飞。一群群无名的白蝴蝶,像洒向空中的一把把纸屑,闲荡在天宇间。生产队又挑选几组精壮男劳力,去沟转弯给秦家人踏盖房用的胡基。
六十年代末,龙蹄沟人盖房与先前老地主留下的一砖到底,两面淌水的大房围成的四合院,还是有很大不同。围绕地主大院在其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住着的绝大多数人家,盖得还是一边高一边低,一边淌水的土偏厦。后背低处是土墙,高处和前边围墙全是用干胡基和湿麦草泥堆垒砌而成。盖一座土偏厦,胡基用量的确不少。
两个人一组。昨天生产队的劳模姚大料跟龙子平分到一组。今天龙子平正巧又和他还是一组。两人年龄相当,饱经风霜的龙子平看起来与他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面目显然比姚大料苍老了许多。
大清早,副队长龙有文摇响涝池岸边,歪脖子树上的那口大生铁钟,然后他爬上语录塔,手持长铁皮卷成的大传话筒,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遍遍重复大喊,“男女社员上活了,放快嘎子。”
那座尖角勾天的语录塔,高三米,呈五棱柱形,金、木、水、火、土,每面白色墙上画有红五角星,写有红色的正楷毛主席语录。
金面写着最鼓舞人心的一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木面写着最理智的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水面写着充满希望的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火面写着最豪迈和傲气的一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土面写着最激励人心的一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个长相很特别的砖、灰结构的柱状建筑物。它是当年生产队队长发号司令的地方,也是社员每天背毛主席语录,早请示晚汇报和村民开会议事的主要场所。
它的存在是特定的历史时期,形成的特殊产物。也是当年农村宣传社会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文化的政治堡垒。
背着龙吉锁当兵用过的军用水壶的龙子平,左手扶着扛上肩的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平底锤锤把,右手提着边上褪掉白漆的旧搪瓷杯,人还在半路走着。
姚大料右手提灰襻笼,左手挟铁锨,肩上还串着踏胡基的长方形木模具框,吼着秦腔已早早到了上活地点。他先将小碾盘上昨天剩的土草灰拿铁锨铲干净,再摆正模具于小碾盘上,然后将提来的新麦草灰,抓一大把洒进模具及其周边,然后“腾”地跳下土坑,给手心“呸呸”啐了两口唾沫,开始一铲铲往方块青石做底座的木模具内揪湿土。
姚大料揪满后,龙子平站上湿土顶,用脚尖哧溜哧溜将模具两边多余的土,往后两滑掉,再使劲往下踩实模具内的湿土。然后双手用力紧握石锤把柄,提高过膝盖,再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不停点点的反复连贯重复,一锤紧接一锤将模具内松软的湿土夯瓷实。
湿胡基踏好后,打开木制长方形模具,端出湿胡基放在周边提前铲平的又同样瓷实的向阳地方。一块块使劲立端正,一排排一层层摆放整齐,一排为一百,五层为一摞。生产队规定每人一天的定额为五百块胡基。
“子平,跟咱年龄差不多的娃先后都结了婚,全都是我去给贺的礼(主持的婚礼),如今咱村子就剩下村东头的我和村西头的你。还是一个人睡光炕头,你愁不愁?”
热得姚大料轮起光胳膊,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再撩起那条后背上破出几道缝的白背心边,上下摇晃着,给出了汗的肚皮扇凉。
“愁啥吗?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常说虱多不咬,账多不愁。咱愁也是过,不愁也是过,你说呢?实在寻不下媳妇,咱一人到椿树上拉一个不花钱的椿媳妇带回家算了。”
“有人给你提说没?前阵子谁给我说了个,我去遇了面,人瘦得像干柴,脸黄得像娘娘,听说像有啥病?”姚大料取下反扣在瓶口的搪瓷杯,倒了半杯开水,端在手里吹了吹说,“伙爷,来,歇一阵子喝口水。天这么热,看把人累日塌了,不要说媳妇,到时连椿媳妇都拉不到。”
“别人的话不可信。不过,你比我人缘好,最起码还有人提说,而我至今连个提说的人都没得。”龙子平将裤兜里的装的破旧塑料纸包的长纸条、碎旱烟掏出来,一并打开。捏一撮呛人的旱烟末,洒一长绺于纸条上,再捏一撮再洒一长绺,麻利地一卷一拧,拿大拇指指甲在牙缝中刮点牙垢,粘到纸条末端,再放进手心拧三圈,掐掉大头多余的废纸端,把小头塞进嘴里,划燃洋火点燃,很香地吃了起来。
姚大料也多少知龙子平家世,目前他老人疯着,他娘生下他没几天就患上月子痨殁了。他现在又要啥没啥,仍然在他继父家借住,还是个地主高成分,媳妇就更没人敢提说了。不过,他还是安慰了他。
“你是大户人家之后,风脉和人气都旺着。不要说丧气话,说不定有朝一日,你娶个能成媳妇,生一大堆才子娃。”
两人正谝得火热。一阵狂风刮过,天上唰唰唰往下丢雨星。姚大料、龙子平顿时慌了手脚,夏天的北雨,说来就来,不放快点,胡基摞三五分钟就会被突降的倾盆大雨淋坏倒塌,全天的功夫就白费了。
两人在风雨里来回奔跑,挟来一抱抱麦草笆笆,一张张铺开,盖上胡基摞顶,再找来一块块砖头压住,以防被狂风刮走。
风越刮越小,雨越下越大。凉凉的雨点,冲刷着热热的身子,像洗了个温水澡般舒服极了。情不自禁的姚大料边压砖头边兴奋地喊:“下吧下吧,不用上工;下吧下吧,五谷丰登;下吧下吧,我要相亲。”

第四章
叮叮当,叮叮当,
油饼馍馍泡肉汤。
这句六十年代,西府农村人对美好生活期盼的一句老话。每遇下雨,龙子平都会想起。踏了近千块胡基的他正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走在风雨中,么踏么踏向村子西边的龙应发家走去。
累得兮兮的龙子平乏到了牙岔骨。他踏入头门,穿过院子,一进借草屋,顾不上擦干净头脸的雨水,先坐上那张靠背红木椅,微闭眼睛,展了一阵子腰,又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于是他走出屋,向静悄悄的厨房走去。推开虚掩的小黑门,揭开锅盖,从锅内端出一碗能照清人影,下有青菜叶的稀糊汤。像饿死鬼投胎的他三下五除二吸食完,觉得离饱还差得远。他又在案板上的土老碗下,找出两片干硬的花卷馍,在狼吞虎咽地地干啃着!
花卷馍外圈卷少量的柔软的小麦面,内圈卷得更多的是粗的掉渣的高粱面混杂的玉米面。由于他啃的急,猛地一下咽,忽如一大蛋馍疙瘩卡在了喉咙,一下子给噎住了。他用手捏了捏卡在了喉咙的硬疙瘩,不是不管用。他赶紧爬在水瓮边,舀了多半马勺凉水,一大口一大口灌进嘴里,慢慢将馍疙瘩泡软后,冲了下去。
一点点咀嚼完难以下咽的干馍片后,他离开厨房去院子,雨不下了。他抬头望天,满眼的星星围绕着一个三扁二的像大烧饼的月亮,缀满了整个夜空。
自从他在龙蹄沟完全小学毕业,进生产队挣工分的那年起,这种饥饿伴劳累常与他日夜相随,正值生长发育期的他老是缺吃少穿,营养跟不上,导致他二十五六岁的人,长得像严重受旱的玉米苗,只有不到一米六高的低汉汉。
虽然骨头已散了架,但他不能现在就去睡,白天给生产队干活,晚上经常又要干家务到深夜,这是新立的家规。他又很自觉地去巷道,划火柴点燃挂在墙上的马灯,坐上那台专用机器,开始缚笤帚。
缚笤帚用的材料是高粱杆杆。在高粱地用镰刀割取一尺多长的带杆杆的高粱穗,将沉甸甸的高粱穗一把把甩打在碌碡上弹尽高粱籽,再推碌碡碾压杆杆和尖尖,挤扁挤尽其内水分,放在阳光下凉晒,加速其由青绿色变黄变干。
缚笤帚前,先取备用的晾晒干的一大抱高粱杆杆,再一枝枝整理合成一大撮,有意摆开成Y形。将固定在专用木桩上的一卷细钢丝,一圈圈缠绕上整好的高粱杆杆,用力拉紧。然后双手紧握Y形两端,向胸部猛拉,用双脚蹬木桩发力,使杆杆上勒出一道深圈痕。把嘴中咬好的麻绳用劲缠入圈痕里,用力绑紧,再割断多余部分。隔一指宽勒一道圈痕,缠一圈麻绳绑紧。重复数次,一尺长的笤帚把上,均匀地被一道道钢丝勒过的麻绳缠裹,最后用刀刃修剪好一根细钢丝末把的顶端。一把漂亮的成品笤帚,算制作成了。
轻车熟路的龙子平扶了十把笤帚后,起身摆放好,往其上洒了些水,搬起一大块青石板,压住它三五天,保证已成型的新笤帚不再缩回变形。
一屁股坐下去,工作到深夜的龙子平站起来,双手捶了捶发酸发痛的腰板,然后抬高胳膊,打着哈欠,进借草屋睡了。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活得比牛累,这就是那个年代,农村娃龙子平的全部青春。也许是四肢太劳累,睡着的他没过一阵子,因周身疼痛,在土炕上翻来复去的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声呻吟。睡梦里还在继续踏胡基,说梦话的龙子平嘴里喊着,“揪土!揪土!快往上揪土!”那晚睡了不到五个小时,睡得极其痛苦的龙子平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喊他。
“子平,子平,赶紧起,今天三官洞庙会,生产队不上活,趁干早天凉快,先把猪圈挖起。”说此话的龙应发天麻麻亮,便站在借草屋屋外的窗根角,拿长烟锅朵脑在小方格格的木窗翅上敲了又敲。直到龙子平应了声,他才望了又望,一走三回头地离开。
住人屋檐下,低头又何妨。看上去憔悴不堪的龙子平还是赶紧爬起下了土炕,边勾鞋后根边往借草屋门外走。
来到院子的龙子平发现,蹴在上房房檐下的龙应发嘴角紧咬玉石烟嘴,两手端着一米多长的铜杆杆烟锅,在吧嗒吧嗒很响地吃烟,用火辣辣的目光一眼眼盯着龙子平,翻着白眼,满脸的不高兴,意思嫌他起得迟了。
龙子平低下头,看了看一只脚它大舅(大脚趾),另一只脚它二舅露在外边的那双破旧土布鞋尖,推起撂在墙根的那辆笨重又死沉的手动式全木制结构的独木轮老式推车,穿过窄巷道,来到糗气熏天的猪圈,将龙应发挖好的土粪,拿铁锨一铲铲倒进独木轮车里。
装满后,他又一车车推倒在头门前的空地上。一柱香功夫,倒出一个大粪堆。活快干完时,他看到睡得涩眉涩眼的龙开锁,一手抓着肿胀的㞗,一手提着裤腰,拖着龙新锁的大布鞋,向后院跑来。他边跑边嘴里向他喊着,“趔开!快趔开!”
兄弟五人,抬炮出城,一阵大雨,收兵回营的龙新锁又回上房的屋子睡了。
那天的活还多着,龙子平洗过手脸进厨房吃饭。萧玛瑙早已在风箱顶的土锅台凉好了六碗糊汤。龙子平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碗,拿起两个溜热的花卷馍片,走出厨房,蹴在房檐下向住客栈的麦客似的,哇唔哇唔地吃了起来。
“子平,你看你也一年年长大成人,该订得媳妇了。今天正好过庙会,你叫你伯把咱年时(去年)剩的笤帚拿到集市上去卖。从今往后,你卖的钱你自己攒着。今年攒个媳妇胳膊,明年攒个媳妇腿。一年年慢慢就攒够了。”
“西安我大哥还没结婚,大麦没黄小麦黄的事,我不弄。”
“你大哥眼头高,说了几个不合适,他的事咱管不上不管了,眼下重点是你的婚事。”龙子平听完萧玛瑙的话,他望了望天,太阳照进他的眼睛,色眯眯的。他仿佛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
他又笑了笑,背起一大一小两捆扫脚地笤帚、扫炕笤帚,朝三官洞方向很兴奋地走去。
三官洞庙会当天,三眼土窑洞前的空地上,站满了前来逛庙会烧香拜神的人。天官洞、地官洞、水官洞的洞门上贴着对联,洞内跪满了迷信的男男女女,正前方的土台上,摆满了供品。大大小小的方木斗内插满了五颜六色的三角纸旗。
洞旁不远处的涝池岸边,那棵三人合抱不住的老皂角树下,惹来一大圈人在围观,听一个当地的说书人在讲《党阁老传》。
只见那很有经验的说书人嗓音清劲高亮,不管吐字快慢,都非常清楚。说到悲壮处,声音忽然高拔云霄,如鹤唳九天;说到欢喜处,又用眼神、手式传达出轻松明快的气氛。
树荫下,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剃头磨剪子的老头子,大腿压着二腿。他被说书人的把一个个历史人物说活,说绝,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的演讲口才所深深吸引,连生意都不做的他在聚精会神地听那个民间高人在津津乐道地说书。
那个孤傲清高的老头就是龙继荣,龙子平的亲生父亲,住在龙蹄沟中央老地主的大宅院。多日没出门的他,看来今天心情大好,出来不是为剃头磨剪子,而是为凑热闹的。
通往三官洞的各个纵横交错的大小路口,全是摆摊做小生意的小商贩。龙子平的笤帚摊子跟龙甲祥的豆花摊子相邻。
自从龙甲祥竞选召公镇镇长失败后,就一门心思经营老先人留下的豆腐作坊,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他家豆花嫩、稠、香,调和也好。名传方圆几十里,当然吃的顾客也就特别多。经常串乡卖豆花,生意做出名堂来的龙甲祥,把备用擦汗的那条细长的白毛巾斜搭在左肩上。高兴时他还大吼两句秦腔,以招惹买主。
“你爸,不,你伯给你把媳妇拾掇下了没?”
“没得。”说此话时,坐在自带小板凳上的龙子平一脸的无能为力加一脸的无可耐何。他拿扫炕笤帚当扇子,若有所思地不停扇着凉。
“是这,干五伯这一行,整天担着担子串村子走乡。见的人不少,我以后出门多留个神,看遇上哪家合适的给你托说一个。”正说着他抱起肚子,急促跑向很远的背眼处,临时搭建的用旧炕席围遮的茅房。
他一回到豆花摊上,拿起那把如纸薄的铁勺,动作轻快地在豆花缸里一勺勺舀满一碗碗,洒上调料水和辣椒油,插入小铝勺。又用胳膊袖边来回擦了擦桌面,放舀好的豆花于小木桌,等待下一个买主。
不知龙甲祥早上来时吃了啥好吃的,那天上茅房的次数特别多。刚去没多久,他又在龙子平的耳边小声说,“子平,你给五伯照看着,伯马上就回来。”
等龙甲祥再次回到摊子时,小方桌旁的小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龙蹄沟村村长龙占才夫人丑香香。
“香香,你要几碗?我给你先舀。”龙甲祥看了看这能吃败家的块头,就知是一个大吃货。
“三碗。油辣子多一点。”村长夫人就是村长夫人,饭量跟别人不一样。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别人吃一碗就很够意思了。好家伙,她一坐在那儿,没摞动过板凳,一连咥了三碗。
舀第一碗时,丑香香没发现,舀第二碗时,细心的丑香香观察到龙甲祥右手食指指甲上粘的红红的,黄黄的,稀稀的像辣椒油又咋看也不像的东西。她惊叫道:“喂,喂 ,你看你手上粘的啥?”
“油辣子,油辣子么。”回答毫不犹豫的龙甲祥不紧不慢地一勺紧接一勺继续舀着,勺完第三碗后,镇定自如的龙甲祥把那根散发出糗豆腐味的手指头,伸进嘴里嗦了又嗦。假装辣得吸哈吸哈道,“这是我今早来,新泼的油辣子么,要不,你尝尝鲜,香地很!”
摇了摇头的丑香香半信半疑地吃完第三碗,把钱往桌子上一撂,两个屁股像两个筐子在空中飘荡,一扭一拧地走远了。龙甲祥连忙站起来,望着背影,抓起钱喊:“一家人么,要啥钱呢嘛,你以后想吃了再来。”
“子平,到饭点了,五伯给你舀上一碗?”刚才的一幕,龙子平看得再清楚不过。他虽然也很饿,但龙甲祥滑稽表演背后的肮脏,令他恶心。可是他还很佩服龙甲祥与事不惊的急中生智。
“不吃不吃,我只剩几把笤帚,便宜卖完,马上就回呀。”
“子平,饭点了,要不,你给你爸端一碗豆花过去。”龙子平再次瞅了瞅坐树下长木凳上的龙继荣左脚放木凳上脱掉鞋,右手使劲抠挖左脚心,散发出很糗的脚气味。只见他抠挖了几下又不抠挖了,拿出一把很锋利的剪刀,用刀尖在一点点剜他右脚掌上新长的鸡眼。
龙子平看了龙继荣几眼,好笑地对龙甲祥说,“不用了,五伯。他想吃自己来吃。到饭点还不回家做饭,说不定他饱着。说不定这辈子啥都吃过的他还看不上吃您家这热豆花。”
“对着么!他啥都吃过。我听说他教书那会儿,还吃过龙凤虎,伯倒要问问你,龙凤虎到底是啥?”
“龙凤虎算啥?我小时候还吃过死娃肉呢。”龙子平说这话不是吹牛,那年他还不到四岁,体弱多病,枯瘦如柴。担心会灭了龙门的继母萧玛瑙在深夜一手托着龙子平,一手打着马灯去野地。挖开白天谁家刚埋在地下的死婴,割取屁股上的肉带回家,熬制成人肉汤,喝了好些日子,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所以我说嘛,你们家个个不简单,尽出些虎狼之才。”
蓝天上,烈日正射头顶, 龙子平又等过饭点,还是没顾客来买笤帚。他拜托龙甲祥帮他照顾着摊子。他回家去了吃午饭。
再回摊子的龙子平卖到后晌收摊子时,看到临时搭建起的小戏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开始唱起了牛皮人人(皮影戏)。
唱戏的喇叭很大,声也很响。龙蹄沟的沟里洼里都能听到,唱得是眉户戏《张连卖布》:
……
女:你把咱家大红马卖钱干了啥?
男:我嫌它性子劣,爱踢娃娃。
女:你把咱家小黄狗卖钱干了啥?
男:我嫌它不咬别人,光咬你妈。
女:你把咱家黑老锅,卖钱干了啥?
男:我嫌它打搅团,蛮粘瓜瓜。

作者简介: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