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小说连载)
●文/ 安焱

序曲:天意
苦苦耕耘文昌到,
迟迟花开惊图腾。
转眼,与过去又要说拜拜了。面对现在和未来,我更渴望陋室里,还剩一屋阳光。尤其是在三九寒天的时候。

每当夜深人静,我独坐孤灯前,写完一首首诗,是一次精神愉悦;写完一篇篇散文,是一次思想超越;写完一章章小说,是一次灵魂升华。
每当理想的艺术效果,因缺少原型骨血,重塑出现困难时,我只有默默地看书或者孤独地远行。直到心中散乱很久很久,上不了手的写作命题,忽如突破瓶颈,灵感像喷泉在一股股向天喷涌的时候,我心花怒放。把一方方记忆的碎片,缝接成有机的整体后,我激动万分……
我是个啥样的人?来红尘到底都干了什么?看完《虎凤蝶》,或许会方略见懂。
转世借草屋,巢寒家难重;
苦读拼青春,情障弱脑空。
进庙修福田,奇遇知己人;
携手同命运,共创长安城。
看破全放下,退隐田园耕;
大志化灰烬,无为留清风。
多少个春秋依旧,日复日在阴沟里提剑流浪。积极、勇敢、向上。
多少场风雨同行,月累月在黑暗里爬格独行。独寂、独悲、独凄凉。
当年轻的浮躁渐渐退去,理性的宁静充满心房。
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文学的天空虽群星灿烂,但依然很遥远,很遥远。家在路上的我,更需要那一屋温暖的阳光。
哪怕被炙烤的,似火的阳光包围,我也不改初衷和渴望!
龙 卷
第五章
说起龙子平,好端端的龙府他不住,偏偏蜗居在牲口房改造的借草屋里到底为什么?他不跟他亲生父亲龙继荣同住龙府大宅院,一块生活,又是啥原因导致他寄人篱下?这其中改写生命轨迹的重大变故,还得从他老先人龙天霖活着的时候说起。
占地好几亩大,位于龙蹄沟村村中心的龙府是龙蹄沟大地主龙天霖的家。话说旧社会,他拥有上百亩土地,十几头高脚牲口,三辆马车,两顶轿子。天天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算一方的土豪加霸主。
地主家虽好,就是人丁不兴旺。龙天霖太太李氏在北京发生三.一八惨案的那天深夜,诞下龙子龙继荣。没多久,关中道出现了异象:
天不下,地无墒,八百里秦川红堂堂;
人没吃的牛没草,卖儿鬻女去逃荒;
遍地尸骨无人埋,十室九空好惨伤。

周原县县志有明确记载:民国十六年至二十三年(1927——1934)关中大旱,五谷无收。其中又以西府的悲惨为灾中之重。周原县原有人口160415人,死亡52170人,外逃12337人。县东乡的南寨子、南郡村甚至绝了人烟。平均每日死亡者不下百口。廊檐、街道尸体横陈,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当时政府官史对兴学建校,漠然视之。之前由龍興寺改造的学校被迫停办。
年馑过后,由大土豪龙天霖会同地方知识分子及其乡亲,利用寺院房产创办的龍興寺私立初小,又逐渐恢复。
多少年过去了,李氏没有再生育。龙天霖不是没想过,再娶一房二姨太。只是当时正值国内战事频繁,各到处动荡不安,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旧政权岌岌可危!内心极其恐惧的他随着内战的不断扩大和升级,他沉重的心情也一年年在加剧。他没有心思再娶,到后来也就放弃了。
龙继荣过五岁生日那天,在龙府当马车夫的龙顺天托着他那龙年龙月生的小龙女去给小少爷贺岁。
龙天霖请龙顺天到堂屋就坐,他看到那个用红头绳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子,在院子活蹦乱跳的小女孩,问道,“你家这碎女几岁了?”
“刚满两周岁。” 对主子无限忠诚的龙顺天从裤裤腰上缠裹的粗壮红腰带间,抽出别在其中的系绑着黑烟袋的旱烟锅,弯下腰在老土旧布鞋鞋帮上磕了两磕,将烟嘴放进嘴里使劲吹了吹,咋还不通气?他从院子的扫帚上折来细竹,塞进烟管里透了透,再吹了又吹通了,接着把烟锅头塞进烟袋里,剜了再剜了些碎旱烟,开始过旱烟瘾。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让她做我的义女吧。继荣在这么大的院子一人玩耍,也好有个伴儿。”龙天霖端起沉甸甸的带铜链的平底铜水烟锅,看了两眼往外冒烟气的烟锅嘴欲抽,又没了心情抽的他放下了。
看穿龙天霖心思的龙顺天也知主人只有一个娃。他被猛抽的一口旱烟呛在气管,他吭吭了两声说,“老爷,这是哪里话?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你能看上我家小女,这也是她的无上荣耀啊!”
“那好,这事就这么订了,明天我派人给你送一份厚礼。等这一茬庄稼收完后,再送你二亩薄田。后天你就让你家小女住进龙府,改名为龙殊玉。”早有此想法的龙天霖说罢笑了笑,再次端起铜水烟锅,很神气地抽了起来。
“老爷,您对我家恩重如山,礼就免了吧。”客套话归客套话。两人正谈着,有丫鬟跑进堂屋说:“老爷,有一教书先生求见。”龙顺天见机告退。龙天霖又和教书先生商量,给龙继荣安排少儿启蒙的教程之事。
毕恭毕敬的龙天霖一见这位龙蹄沟有名的,能懂得起《尚书》的长胡子老者,叫龙继荣拜见稽首,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行过拜师礼。
那一夜,月亮的眼睛大睁着,如飞悬于空的守夜神,巡视着地球的角角落落,也巡视沉睡在以往寂静中的龙府,值班到天大亮。
轮到太阳上班的时候,做了义父的龙天霖,还派人送了份厚礼当龙顺天家。他接过这份厚重的礼物,想起了一桩桩穷酸的往事。他六岁那年正月二十五填仓节那天,他爹饿死于荒野。他七岁那年腊月初七夜,跟他一块睡的他娘睡前还好好的,又说又笑地答应他,明天一早起来给他做好吃的腊八粥。
一觉睡到天大亮的龙顺天,看见窗外日头一丈多高,还是不见娘从炕上起来。娘以前不是这样。龙顺天以为娘生了病,摇着娘哭喊着,“nia啊nia(方言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顺天啊。”不论他怎么使劲摇娘,娘还是一动不动,就是睁不开眼睛。当他紧握着娘冰凉的双手,一滴滴热泪掉上娘蜡黄的脸的时候,他才知娘是在昨夜已魂归了西天。
龙顺天哭着喊着给娘穿衣服时,看到窑洞土炕上方的黄土窑墙上,娘用指甲盖很用力的划出了三个歪歪斜斜的白字:见龙太。
龙顺天娘活着时,曾在龙府打过短工。遇秋夏两料的大忙天或者喜庆日、节假日,她都去龙府帮厨做饭。做为儿子的龙顺天还清晰地记着,那年娘去龙府帮忙蒸完馍,带着有意没洗的和面手回家,再洗干净粘着面粉的双手,用洗下的面水,给龙顺天做了一碗很稠的苜蓿菜糊汤,这是他记忆里唯一吃饱的一回。
既然娘在土墙上有遗言,叫他去找龙夫人,不妨去求求她。娘活着时,经常夸龙夫人是福慧双修的大善人。
转眼到了黄昏时分,衣着褴褛的龙顺天硬着头皮么踏么踏来到宅院深深,一道门套一道门,一座房挨一座房的龙府大门口,下跪求见龙夫人。他说他借点钱安埋他娘,被出门办事的老管家看到后轰走了。
不甘心的龙顺天二次下跪在南大门外,五体投地低跪到深夜,还是没有人帮他传话,也没人理数他,更没盼出来龙夫人。他跪着跪着,感到膝盖疼痛,腿脚麻木。
实在跪不下去了的龙顺天忽然脑海里冒出一损招,他回家背起他娘的遗体,到龙府监管不力的后院北门,将他娘高举,从高墙上扔了进去。
天不亮,及早发现怪异尸体的老管家在第一时间去前院,轻敲鼎秀阁的窗翅,把此事报告给龙天麟。
“啥?!!这不是嫁祸于人?你夜黑见了她,怎么不早说。”披上外套的龙天麟急下炕,随老管家到后院去看个究竟。
“这点小事,我怕惹老爷您烦心。再说他娘的死,又不关咱的事,所以我就没告诉您。”
龙天霖见了那具颇熟的面孔,他惊呆了。他捏着两把冷汗回到鼎秀阁。听见屋子传出龙夫人说话声:“人死在咱院子,你说咋办?还不赶紧派人去处理。”
当龙天麟再次回出鼎秀阁,还没开口,过院子听到的老管家说:“这都是我没及时禀报的错,都怪我。我不是人。”
“既然这事发生了,怪你也没用。买棺安葬之事,由你去从简操办,可不要再出啥纰漏。”
“不是府内人,还要买副棺材?”老管家听后有点懵。
“这是夫人的意思。”龙天麟说罢,转身进了鼎秀阁。
“哦,奴才明白。”老管家说着慌慌张张去后院,去料理龙顺天母亲的后事。
三天后,穿白戴孝的龙顺天在龙府资助下,了了埋亲的心愿。
以怨报德的龙顺天把她娘扔进龙府,以德报怨的龙夫人出钱替龙顺天安埋了他娘,这龙府干得啥事?好些天过去了,脑子转不过弯的老管家还是想不明白,他去向龙天霖献言。
“老爷,要不,我这两天去一趟河南(渭河以南眉县一带),找个下家,把这小子弄过去卖了,也好给龙府抵债。”
听后一直犹豫的龙天霖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一旁的龙夫人抢先说:“能卖几个钱?我看算了吧。他爹他娘一走,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怪不当(可怜)的。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算是与龙府有缘,就收留下他吧。”
“他现在年龄还小未成年,留下来干不了活,还要白吃白喝白住。不太合适。”老管家又斤斤计较起来。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啰嗦,这个家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好,好。夫人,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就这样,走了狗屎运的龙顺天住进了龙府,开始从扫院砍柴做起,后来学着铡草喂牲口,再后来上龙府东南角的瞭望台去站岗放哨。直到眼下长大成人,学会当马车夫。
龙天霖的老娘过八十大寿前日,老管家让龙顺天吆着马车陪他上县城跑采购。干黄干黄的疙瘩土路上,干冷干冷的西北风在耳边飕飕作响。两人驾着一路颠簸的马车,走到荒无人烟的三人庄南坡半道,突然窜出来四个土匪。他们横在马路中央,准备拦路抢劫。
说起那些杀人越货,过着刀尖上舔血日子的土匪,是旧中国历史上剜不尽,斩不绝的再生能力极强的恶性肿瘤。在西府一带很常见。
那个披着野狼皮,腰杆别着一杆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土猎枪,看起来霸气外露的肯定是土匪头头。面目狰狞的老二手里提着一个鼓起的小“麻袋”。站在最左边的三土匪,胳肢窝挟着细竹扫帚。碎土匪站在最右边,腰间缠了一盘粗麻绳。
一个个凶神恶煞,有点像中了邪魔的四大金刚。
“小兄弟,你看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能不能顺便搭乘一下你家的马车?捎我们到县城。”“麻袋”故装客气地说。
“废话少说,快点,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土匪头子把咬在嘴角老粗的黑棒榔卷烟,猛吸了两口,狠劲往地上一甩,发号了“抢”的命令。
“今天,你们遇上我大哥算是命大。如果识相,把马、马车还有钱袋全都留下,饶你们不死。否则……”嘎然而止的“扫帚”有意不把话说完,“麻绳”拿手伸直示意,在自己脖子上咔嚓一比划。老管家、龙顺天什么都看明白了。
从小骨子里憎恨土匪的龙顺天不可能让那伙强盗上车,他勇敢地跳下马车,拉开架势,甩响手里一丈多长的马鞭,厉吼道:“你们谁敢动,我就跟谁拼命!”
“小子,就你这点㞗本事,还敢在大爷我面前逞能。你看把你吓得怂都流出来了,湿了一裤裆。”四个土匪相互望着哈哈大笑,差点笑岔了气。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眼前突现的这伙畜生,胃口还真不小。坐在车上吓得嗦啰打颤的老管家抱着捂得严实的钱口袋,一声不吭。
土匪头头摆了个“上”的手势,其他三个土匪闪电般一哄而上,先把龙顺天摁倒在地,用麻绳先捆绑起来。再扒开龙顺天棉袄,点燃带来的,蘸过煤油的扫帚,向大呼小叫的小马车夫龙顺天裸露的肚皮上、拿火扫帚去烧,疼得龙顺天唉呀唉呀直叫。
面对那伙凶残无比的土匪,老管家实在看不下去,他妥协了。他提起钱袋,袋底朝天,把钱全倒出去,只听见响圆光哩光啷滚了一路。
“就这点,这点还不够大爷我吃钱钱肉,喝花酒。你是打发叫花子还是咋地?”土匪头头上前,朝坐车厢的老管家脸上狠狠打了两拳。
“糟老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大爷我的厉害。如果你再敢耍滑头,我非把你这老骨头打散架不可。”
“真,真的没了,打死我我也没了。”没见过此场景的老管家吓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那肯轻易放掉好不容易等来的猎物。他们把老管家强行抬下车,扔到路边,然后齐上车全面搜寻。
没搜到任何有值钱东西的“扫帚”,把目光游上老管家的裤裆;“麻袋”趁老管家不注意,揭开他带的小黑罐盖子,将一长串软骨碌碌。凉飕飕的东西,再次强行灌进老管家开着的大前门棉裤裤裆里。
那串滑溜溜冰凉凉的东西在老管家裤裆慢慢苏醒。“蛇,蛇!你们这帮禽兽不如的东西,不得好死!”老管家手伸进裤裆掏出那条被体温暖醒的毒蛇时,不小心被咬伤了手指。
“老不死的,这下你可知道小爷我的厉害了吧!快说,哪里还藏有响圆。再不说,我现在就叫人弄死你。麻袋,上。”
在那寒风刺骨的大冷天,老管家看了看爬卧在土路上,蜷缩成一团的龙顺天冻得嘴唇发青,牙齿在咯咯咯作响。
刚才被连打带骂,受了惊吓的老管家栗栗畏惧地向路两头东望望西望望,看不到路上解救他们的人。他妥协了,奄奄一息地地小声说:“别,别别。”
他脱掉脚上穿得两只棉鞋,从一双棉袜中,颤颤巍巍地翻出私藏的十块大洋。被这伙野㞗日下的土匪哄抢一光后,跳上马车,甩响马鞭,连车带马,一溜烟驾车逃之夭夭。
丢下的老管家和龙顺天,过了好大一阵子,肚皮上满是烧出的软泡和伤疤的龙顺天咬开绑着的麻绳,顾不上周身疼痛,跑过去扶起吓飞魂魄的老管家。
无脸再回龙蹄沟面见父老乡亲的龙顺天思考了很久,迟迟不肯起步。怎么会这么巧?肯定是龙蹄沟的地理鬼跟土匪勾结,提前通串好,在这荒郊野外设下埋伏,等咱来上钩。要不这帮狗日地,咋知道咱今天要走这条三叉道。
经土匪那么一闹腾,中了严重风寒的龙顺天头疼发热流鼻涕,咳嗽不止。他最终被老管家说通,搀扶着老管家有气无力地回到了龙府。
眼看天色已黑将下来,没有按原计划时间回龙府的老管家和龙顺天,让龙太太担心起来。她把担心告诉龙老爷后,预感到不祥的龙老爷急的在院子团团转。于是他派人到村口接应,直到黑暗罩住了村庄,两人如战场的逃兵,丢盔弃甲回龙府请罪。
龙天霖看到一个生了重病,一个受了重伤,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没有当面怪罪他们。反而把提前准备要说话,一下子给忘了。他慌忙派人去请郎中。
“在咱这一带,近些年土匪猖獗,跟豺狼一样多,你俩又不是不知道。以后出门,要当心啊。算了,没事了,你俩先回屋歇着吧。郎中马上就到。”
老管家那根被毒蛇咬伤的手指逐渐变紫变肿,明显是中了蛇毒。郎中用热毛巾擦洗老管家手上蛇咬的伤口,上了些消毒药粉后走了。
那晚,睡不着的老管家有气无力爬在炕沿边,一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吓得啥话也不说,只是一锅接一锅抽旱烟,一连抽了十几锅,抽到天亮。抽得嘴苦,心烧,舌头麻的老管家到天亮时迷糊了,这一迷糊,迷糊到日落西山,最终还是没奈何几日,人便很快去了。
从那以后,龙顺天顺理成章住进龙府老管家的房间,遗憾的是龙府从那以后不再设管家一职。龙府里里外外的开支,由龙太太李氏亲自掌管。龙府大大小小的事,由龙太太李氏一人说了算。
第六章
在那个土匪猖獗,动不动炮火连天的旧中国,西部偏远农村,娃娃念书成了大问题。尤其是穷苦人家的娃娃进不起学堂,十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龙天霖的独苗苗,出生在鼎秀阁的金疙瘩龙继荣,从小请当地有名气的老教书匠,教他读《四书五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小龙女龙殊玉住进龙府后,让龙继荣的孩童时代很快乐。日日在欢歌笑语里成长,年年在无忧无虑中进步。龙少爷长到十五岁那年,重庆大轰炸刚结束。心血来潮的龙继荣对他父亲说,“爹,我要去当兵,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荣儿,你可要想好了?战场可不比家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躺在后花院葡萄架下摇椅里的龙天霖正在津津有味的在听洋唱片里放的戏。
“我不怕。国难当头,好男儿应该奋战疆场。要不,我整天吃吃喝喝,无所事事地活着,还不是白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你真的想去?”龙天霖关掉唱片机,从摇椅里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歪着脑袋另眼再看了看站在他身边已长成大个子,身材魁梧的鼎秀阁接班人——龙继荣。
他又说:“那你去告诉你娘。”
“不准去,咱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上前线干吗?不要命了?”李氏说这一番话时,正坐在前院的纳凉亭下,包着一颗颗的葡萄皮,吃丫鬟刚刚从葡萄架上摘下的一串串鲜葡萄。
“咱村子有好几个娃都去了,龙甲祥家的大娃龙胜利也去了。”
“还是不准你去。炮弹是不长眼睛的。你从小没吃过苦,你不知道当兵有多苦啊,白天打了一天仗,晚上还要赶半夜的路,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你去干上两天受不了,再当逃兵跑回来,到那时龙府的颜面就让你全丢尽了。与其到时那样,还不如现在不叫你去。”
“尽自己的能力,为国家做点贡献不光在战场,也可以在学校啊。你去上个师范,将来当个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让更多的娃娃有学上,为地方教育事业做点贡献,又有啥不好?”
明知小腿扭不过大腿的龙继荣犟到最后,还是听了父母的话,被龙府信任的马车夫龙顺天驾着马车拉起行李箱,亲自送往凤翔师范学校去求学深造。
离开鼎秀阁那天,龙天霖、李氏、龙殊玉等出现在龙府大门口,一阵子龙府门前站满了送行的人。事先没有人告诉龙殊玉,龙继荣去哪儿,急得她摇着李氏的胳膊慌张地问:“nia,(方言叫法,同娘)我哥要去哪儿?”
“他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念书。”龙殊玉又跑到马车跟前,看了看坐在马车内表情很淡定的龙继荣:“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你不会来找我吧?”说完他叫龙顺天甩响皮鞭打在马背上,只听见一声“驾,”马车上的铜铃被摇响,叮叮当当载着主人,飞扬起滚滚尘土远去。
站在龙府大门口石狮子旁,一往情深的龙殊玉旁迟迟没有进镶着铁帽大钉,门框边刷有红色油漆的两大扇开着的黑木门,而是坐在门槛旁的石鼓上,呆望着龙继荣消失的远方,胡思乱想了半天的心事。把思绪带回了美好的过去。
她想起她在龙府度过的时光,几乎日夜与龙继荣身影相随。
春天,他俩一块在后花园叠纸飞机放风筝,捉蜜蜂,抓蝴蝶。夏天,他带她去龙府东南角的瞭望台上白天看日出,晚上数星星。秋天,他们从后花园折来一大把红艳艳的指甲花,拿菜刀切碎,倒进碓窝里捣烂,给捣烂的花酱撒上白矾,再将花泥酱搅拌均匀,一勺勺盖上十个手指甲,十个脚趾甲,然后裹布头,再用细线把一个个指头包扎好。一周后,一个个手指红的像一朵朵盛开的指甲花。冬天,她和龙哥在院子堆雪人,打雪仗。去年元旦那天,她和龙继荣玩捉迷藏。藏在假山上的她不小心掉进山下结厚冰的水池里,湿了棉窝窝鞋……
虽然,龙殊玉从外人嘴里得知自己卑微的身世,可她依旧忘不了他。这种忘不了,随着离别的一天天长久,渐渐升华成说不出口的情爱。不用说,她很在意他,一分钟不见他就心乱得不行。她不渴望这是兄妹间的亲情,而倒渴望是新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她甚至很荒唐地对自己说等她长大了,她要嫁给他。可是今天,她从他冷冰冰的眼神不难看出,这是不大可能的。
龙继荣去凤翔师范上学去了,在她的世界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但她可以尽情地想他。想得多了,他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幻想里,她的思念里。
龙继荣走后,一直闷闷不乐的龙殊玉忽如心血来潮,鼓起勇气,拿出女汉子的气概,悄悄离家出走,去找她的龙哥哥去了。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在龙府,这可不是碎碎点事。龙天霖发动府上所有人,在院子前前后后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龙殊玉。
后来,他又派人到龙殊玉的亲生父亲龙顺天家去询问,还是不见龙殊玉的面。
“老爷,少爷走的这几日,小姐一直不吃不喝不高兴,她是不是去寻他了?”一丫鬟说这话时,身边还站着同样心急火燎的龙顺天。
“近百里长的路,她去寻他?”龙天霖有点不大相信。三四天过去了,龙殊玉失踪的消息,被民众炒作出的龙蹄沟第一猛料,传遍了整个龙蹄沟。,口风越吹越大,越刮越邪乎。不同心思的居民揣测出最可怕的结果龙蹄沟大财主的千金,人间蒸发了。表面故作镇静的龙天霖实在坐不住了,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凤翔师范学校。
太阳升起一丈多高的时候,龙天霖和龙顺天已走出了龙蹄沟,走出了罗局镇地界,向西继续前进!前进!前进进!他们计划赶吃午饭,必须到达凤翔县城。
马蹄踏踏踏地狂奔着,车轮飞速在旋转,两车轮后带起的黄土,如两道滚滚白烟,腾向地面上空。马车夫龙顺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赶得急,坐在车厢内的龙天霖一路上拉开窗帘,一眼眼盯着窗外的世界。
马车路过岐山与凤翔的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龙天霖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一圈人在围观什么,他还以为在耍猴或表演杂技,命龙顺天停车前去打探。
一个女子跪在路边,把头深深埋进自己怀里,嘴角咬着一根麦草枝枝,黑长的秀发乱得像罩窝鸡,夹杂着长长短短的麦草节。看样子,这女子肯定是白天讨饭没讨着,晚上又无处安身。为了活命,分明是在这插草卖身,求包养。
“喂,你一个落难的碎女娃,凭啥非要千金的高价?”
“一看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贱骨头,十有八九是从窑子跑出来的。”
一伙人正吵吵嚷嚷着,一个高架鸟笼有模有样的有钱男人走了过来,说叫女子跟他走。
女子抬头看了看那人欲起身。听见龙顺天惊叫一声:“殊玉,殊玉,你咋在这儿?”
远在龙府外的异土它乡,却听到如此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她没来得及看清他到底是谁,一头扑进龙顺天怀里,放声哇哇大哭。等她不哭了,他带她走向路边的马车,“老爷,找到了,小姐找到了!”
龙顺天没立即出发,而去街上买了一个肉夹馍等吃货,塞给龙殊玉,然后才奔向马车。
听到龙顺天兴奋的喊声,内心极其欢喜的龙天霖撩起车窗帘,粗看了龙殊玉两眼,脸上却十分阴冷。他没给她说一句话。
龙殊玉平常坐马车老是喊叫颠簸,流落街头后她再次坐上马车,没了以前的感觉。她见了不用再走路的熟悉车厢,见了不用再饿肚子,如提款机的至亲的人,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啊!
等龙殊玉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龙顺天去还了碗回来,听见龙天霖说:“这里离凤翔县城不到十里路,我们既然来了,去学校看看荣儿吧。顺便到街上逛逛,散散心,压压惊。”
只见爱美的龙殊玉从马车厢箱底翻出梳子和镜子,边梳头边照镜子。然后从屁兜里掏出一大片随身带的大红纸贴,放进嘴唇,准备染红上下嘴唇,也好去见她的龙哥哥。
由她的粗俗心,散发出的低级爱美行为,被龙天霖越看越看不惯。他一把夺过红贴子,扔到窗子外边的马路上去了。
直到马车到达凤翔县城,龙天霖始终没开口。倒是很随和的龙顺天问了龙殊玉偷偷出门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他从她嘴里得知,她过岐山地界先被人抢了包,后又迷了路……
马车刚停下,已换好新衣裤的龙殊玉跳下马车,来到路边,向一个扛着草垛上插满糖葫芦的大叔问清去学校路线后,顺便买了两串糖葫芦,向凤翔师范方向疾去。
到了校门,龙殊玉就拿出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架势,大大咧咧冲到门房乱嚷嚷,“喂,我来找我哥,麻烦你通知他一声。”
“你哥在哪个班?叫啥名字?”门卫拿起笔欲登记。
“他叫龙继荣,不知道在哪个班,我只知道他是你们学校最帅最帅的那个。”
“我们学校的帅哥多了,再说叫龙继荣的也有好几个?你到底要找哪一个?姑娘,如果你没事到一边撒野去,不要在这胡闹!这里不是你家的后花园,这里是学校。难道你听不明白吗?”门卫说着放下笔,走出门房摆摆手,将大呼小叫的龙殊玉赶向校门外。
“我真的是来找人的?你这人咋这样!”紧说慢说,龙天霖、龙顺天来到校门口,“怎么回事?”龙殊玉欲张口解释,被生气的龙天霖抢先叫她闭嘴:“不用狡辩了。”
等到中午放了学,学生龙继荣被门卫叫到校门口,面见了家长。
她一见他,故意在他擦得油光泛亮的黑皮鞋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疼得龙继荣啊呀呀直叫,然后她笑着说:“哥,我来看你来了。”
龙殊玉把藏在身背后那根龙继荣在龙府常吹,来校前忘了带的“乐乐箫”给了他。她还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过雪花膏的红盒子说:“哥,这是我给你带来的捂指甲花用的花泥酱。”
“如果你不想让校长把我当另类开除的话,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好了,学校不准学生涂指甲花。”兄妹俩一推一让,盒子掉落地上,红红的圆铁盖子滚到一边,花泥酱溅出一地。
“走,吃饭走,还站在那里发啥呆呢!”龙殊玉紧紧拉着龙继荣的手,跟着大人往街心走,看到了一家面馆,招牌上面写着“西府一绝——岐山臊子面”,一大家人便走了进去。龙殊玉招呼店小二,做四大碗煎辣旺的最上乘的特色臊子面。
“为啥叫臊子面?”坐在桌边的龙殊玉手里转着新买的风咧咧(小孩玩的纸风车),好奇地问坐身边的龙哥哥。
龙继荣没有回答,望了望坐在上座的龙天霖。知识渊博的龙府掌门人借次机会,开口向家人讲了有关西府臊子面的来历。他说:“在西周时,渭河里有一条恶龙,为祸乡里。当地人不忍离开经过数代人开拓出的这片家园,奋起反击,大战七天七夜将恶龙杀死。饥饿的人们为庆祝胜利,把杀死的龙和面混合,煮熟后群体食之,觉得味道鲜美无比。于是在以后庆祝那次胜利时,便用猪代替龙和面掺水烧开煮熟后,当美食享用。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渐渐形成了今天这面筋、汤浓、味美的特色臊子面。”
店小二用四方红盘,端上客人叫的面。一家人吃完面,龙继荣向父亲打招呼告别后,回了学校。龙天霖等人没有着急往回赶,而是在大街上逛了几圈。他们去了一家玉石店,买了一个乳白色的玉石枕和一对镶金泛绿的玉镯子。
既然来了,该买的不能错过,龙天霖还买了几大箱当地特产:陕西名酒西凤酒,还买了一面供龙殊玉玩的泥货兽脸。
回家路上,龙天霖说:“丫头,爹看你也长大了,回去干脆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得了。”
“我不嫁,我要守在爹娘身边伺候爹娘一辈子。”一大早赶路,来回路途的颠簸,身心有些劳累的龙天霖听后闭上眼睛开始休息。他嘴里没说心里话,“像你这个不听大人话的麻烦制造者,再这样伺候下去,会迟早把你爹我伺候进墓堂。”
回到龙府,踏进堂屋的门槛,看到满桌的酒菜已摆好了。等一家人坐定后,李氏问龙殊玉:“你把我叫你带给你哥的东西给他了么?”
“给给了。”龙天霖听后,把刚刚倒进嘴里第一口新购回的西凤酒,又吐出来,有意干咳了两声。原来这娘俩合谋在欺骗他。
一下子对满桌的酒菜没了食欲的龙天霖起身欲走,被李氏拉回座位,“她爹,殊玉能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吓得龙殊玉跪倒地上,连连求饶说:“爹,我不是故意隐瞒您,是我不叫娘告诉您的。”
“其实,你娘在你动身前就告诉我了。只是我不想阻止你,让你们的相见化为泡影。”
“谢谢爹。”
“不用谢我。要谢谢你娘。要不是她当年强意要收养你,要不是她劝我,你回来就全当什么事没发生过。按照龙府规矩,你今天回家非吃家法不可。”
“谢谢娘。”被父亲宽恕的龙殊玉转向慈祥的母亲大人,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快起来吧,丫头。”龙殊玉起身回座位,发现盛米饭的碗里,多了根冒热气的鸡大腿。

作者简介: 安焱 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