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娘偷回家的老兵(纪实散文)
郭光明
写下这个标题,朋友说,偷字两边,应加引号。我说,故事真实,没有必要。
一
我是无意间知道的。
2019年11月底,作为济南市历城区政协《志在四方历城人》的编写成员,与董家街道文化站的徐宗亮先生一起,赶赴天津,采访天津某军工单位工作的、历城籍刘秀华女士,却因了她工作的特殊,涉及到一些国家机密,没敢采访她的工作,而是换了个话题,让她谈谈家乡、谈谈亲人、谈谈小时候的记忆。没想到,她谈及父亲时,说父亲似乎也曾是个兵。
似乎,也曾?
“是的,没有物证我不敢确定!”
刘秀华说,印象中,父亲言语不多,本本份份,很少提及过去。所以,小时候的记忆,父亲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但近些年,他闲来无事,蹲在家里看电视,看到一些抗战神剧,总是絮絮叨叨说,打仗可不是这样子的,端枪也不是这样端枪的,就连伤口的枪眼也不是这样翻出的……好像他是战场的亲历者。
她说:“父亲的唠叨,引起我的注意,渐渐理顺出他的一段历史:被国民党抓了丁,被解放军所俘虏,跟上解放军,参加济南战役。战役中负了伤,祖母把他偷回了家。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偷’字,父亲的这段历史,才尘封已久,鲜为人知!”
刘秀华的语言不多,而且不带半点修饰,却以不确定的词汇开场,又以贬义的“偷”字结尾,让我从中感受到其中定有故事,于是与徐宗亮先生相约,回到济南后,一定要拜访这位“被娘偷回家的老兵”,听听他的故事,还原一段历史!
二
12月18日上午,徐宗亮先生打电话给我,说联系到了刘希俭的孙子刘建新先生,定后下午2点,与刘希俭会面。这让我有些小激动,丢下手头工作,草拟了一个采访提纲,抓起采访笔记、录音笔,不到1点半就赶到了合二村。
合二村,不,应该叫唐城小区。
唐冶街道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轰轰烈烈。楼房高起来,马路宽起来,夜晚彩起来,连土里刨食的女人,也靓了起来。眼前的合二村,更是高楼林立,道路纵横,不见了农村半点遗迹。甚至,连土气的村名,也随日历的一页页翻转,留在了昨天。
刘建新先生告诉我说,爷爷名叫刘希俭,今年89岁,除了耳聋,身体尚健壮。他领我到了他爷爷的家,见是二室一厅居室,南北通透,地面贴瓷,平展洁净,一尘不染,摆放着空调、彩电和沙发。次卧室的墙壁上,张挂着草根书法家宋河远先生“惠风蘭香,近悦远木”的书法,力透纸背。
刘希俭的个头不高,见我们进了家门,礼貌地想站起来,被我拉住,顺势坐在他的旁边,只是他耳聋的特别厉害,很难沟通交流。奇怪的是,我的话他听不清,刘建新先生的话却能听个明白。
有了刘建新先生作“翻译”,采访很顺利。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刘希俭说,他记得很清楚,济南解放那年的夏天,刚过完了麦,有一天早晨出去拾粪,一出家门就被人抓到了董家“局子” 。
“局子?国民党的警察局?”我问。
“不清楚!”刘希俭说:“那年我也就16、7岁,反正老百姓都说董家村那有个‘局子’,至于是不是警察局,还真不清楚。”
董家村,历城的一个行政大村,距唐城小区不足10公里,至于解放前是否有警察局,我电话咨询文史委员、出生于董家村的刘怀才先生,他说:“记忆中村子里的确是有个叫‘局子’的玩意儿,在村中央的路北,印象中不是警察局,而是区公所。”
刘希俭说:“被抓进‘局子’的当天,就送到了济南,过了晌午发给一套黄衣裳,还有个米袋子,成了国民党的兵。”
原来,“局子”里抓他,不是因为他犯事,而是抓他当壮丁。
抓壮丁,国民党时期普遍存在。我看过一些资料,当时的所谓征兵,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免征”,但“好男不当兵,好女不嫁丁”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再加上连年征战,紧缺士兵,抓壮丁便成了奇葩一景:军队抓,地方上也抓,由此还衍生出兵贩子这一行当。
而我,受影视作品影响,以为那次抓丁,合二村非他一人,没想到问题提出,老人神色黯然,说了一句“6岁时父亲去世了”便不再言语,似是沉默了80多年的酸甜苦辣、人间悲苦。
那么,刘希俭被抓壮丁,是不是与“孤儿寡母”有关,忽然记起历城的有句俗语,说农村有“四坏”,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打瞎子。不用多想就知道,这“四坏”缺德冒了烟。但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人专干这缺德事儿。极有可能,“局子”的人见刘希俭一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便充当兵贩子,抓了刘希俭的壮丁。
三
一身黄衣裳,一条米袋子。刘希俭说:“当天下午,换上衣裳,身上斜挂米袋子,就当上了国民党的兵。太阳还挂得老高,被人裹挟着,离开济南,一路向南……”
一路向南,那是泰安的方向。
想象着,路的两边,悬浮的山丘低矮了,消失了,大山却拉近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没心没肺地隐于山的后头。灰蒙蒙的色调,愈发加重了,难以言状的惊恐,躲避了刺目的阳光,却愈发放肆地侵扰他的呼吸,抽走他的血液,凋零他的灵性。
“这是去哪,是不是去打仗,娘知道不知道?”暮色里,刘希俭被人裹挟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僵尸”般被“赶尸匠”驱赶着,一路孤寂、落寞、无援,满身的恐怕,锥心刺骨,隐隐作痛,仿佛看见了担惊受怕的娘。就这样,他混混沌沌、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南,走啊,走啊……他说:“记得走过一个集镇,名字叫万德。”
万德,境内的灵岩寺,万德庄严,久负盛名,刘希俭记下了。
然而,就像参破世事的隐者,灵岩寺远离繁华热闹,避开尘嚣飞扬,退隐于方山之阳,用安然、平和的慧眸,凝望世事沧桑,岁月变化,岿然不动。
而刘希俭呢?却要走进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
进了泰安地界,行军路线偏向了西南。今晚时分,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不知是谁,肯定是长官,一声令下,我脱下黄衣裳,举着米袋子,淌过齐腰深的河,住在一个名叫路家花观的村庄。”刘希俭说:“没想到,刚睡到半夜,就听枪声大作,紧接着就是‘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叫声……”他说“我是躲在老乡的草垛里被人抓住的,只是举起了双手,没有缴枪。因为是壮丁,还没有发枪。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路家花观,问过一位朋友,是泰安与宁阳搭界的一个自然村。村北的确有一条大河,叫大汶河。
大汶河,远古时代,颇为著名。《诗经》里的“汶水汤汤,行人彭彭”,是大汶河最早的文学;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大汶河最早的哲学;“汶水西流”的独特景象,不是梦想,而是大汶河最早的诗歌。
那时的刘希俭,不识字,不懂文学和哲学,只记得那一天,是农历的六月初八日。换算成公元,应该是1948年的7月14日。
由此说来,刘希俭的国民党兵军龄,满打满算,不过两天。而就是这两天的军龄,让他的大半生,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不敢言语。
四
“‘解放战士’,听说过吗?”
这是解放战争时期,特有的一个政治术语。本是国民党军士兵,被解放军俘虏后,经过诉苦运动和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及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后,自愿留下来参加人民解放军的,称之为“解放战士”,是人民解放军兵员的重要来源之一。
只是,刘希俭不经诉苦,未曾“三查”,摘掉帽徽和领花,翻穿起黄衣裳,直接跨入解放军行列。也许是战事紧迫吧!
的确, 战事紧迫。1948年7月,正是人民解放军由战略进攻转入全面进攻的开始,也是著名的济南战役前夜。刘希俭被俘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16日,华东人民解放军执行“攻克济南”最高指示,18万大军打援,14万大军围城。一时间,泰山南北,黄河两岸,兵行如流,军马纵横。
此时,汶河宽阔,河水盈盈,依旧没有桥梁、舟楫和帆船。刘希俭他们不及凝视宽阔的河床,无言的流水,就像昨晚一样,赤着身子,淌过大汶河,向着济南方向,急进!
只是,他举过头顶的,除了米袋、衣裳,多了一支三八大盖枪。
刘希俭的回忆,回荡在历史深处,隐隐约约让我听到了他们的涉水声,影影绰绰见到一队士兵向北疾进的身影……他说:“至今记得,过了大汶河,一路急行军,晚上宿营在大梭庄。这是一个回民村,长官讲了许多忌讳,只记得不许在他们跟前光脊梁,更不许说猪。”
百度查寻,大梭庄原是泰安市岱岳区祝阳镇的一个行政村。明末清初时,有回族自今济南章丘区迁此定居,始称“大苏庄”。民国初年,演变为“大梭庄”。时过境迁,当年的兵荒马乱,大梭庄是否驻过军,驻过哪路军,既无据可查,也无从查实,只能想象,想象济南战役前夕的日月里,粟裕将军、许世友将军的几十万人马云集于此,泰山地区的村村庄庄,哪个没有驻过部队?
刘希俭的残存记忆,就是冲着济南方向,一路北上。他说:“不知走了几天,最后驻扎在伙路村,不走了。”
伙路村,历城港沟街道的行政村,背靠蟠龙山,向北有邢村、安家、神武、徐马村。刘希俭说:“在这里,我们休整了一段时间,济南战役打响后,我们班每人领了半斤猪肉,吃完就上了战场!”
五
公元1948年9月16日,济南战役正式打响。
刘希俭说:“不知是那天是几号,只记得我们班拉到南门附近,负责向上运送炸药。一人抱着一个炸药包,大约16、7斤重,依次排好队。班长特别交待,一定要记住,从哪上去的,就从哪回来,绝对不能走岔路,谁走岔了,谁的小命就不保了。”他说:“我是排在第三名或是第五名上。那时,枪炮声像过年放的炮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该我送炸药了,班长一摆手,我抱起炸药包就向前跑。问我怕不怕?怕!怕得要命!但怕又有什么用?该着谁,谁就得送。我抱着炸药包,离南门还有30来米远时,突然眼前一黑,就觉得脚下悬空,一头栽倒地上,等睁开眼时,发现躺在了担架上,满嘴都是血沫子……后来?后来是迷糊一阵,清醒一阵。再后来?再后来我在徐马庄见了我娘!”
我看见了他胸上的伤疤,一共有两处:一处在胸左,一处在胸右。
刘希俭说:“子弹从左边打进,斜穿胸膛,从右边的乳头处穿出。”他说:“一定是伤着了肺!要不然当时怎会吐血沫子,一辈子老是咳嗽、气喘?”
我问他是在哪支部队,他说不上来。后来,我查阅南京军区档案馆的战地日记,攻打南门的部队,是华东野战军聂凤智将军的第九纵队。据战地日记载:九纵二十五师部朝(草)山岭,七三团集结于神武、张锦一带,为师预备队。七四团由丁家庄攻击茂岭山、姚家庄,于二十四时打响,二时占领,四时攻占砚池山。二十六师部老石沟,七七团由龙洞庄向中井攻占,二时许占领,于六时前续占回龙岭东之二高山,打下两个碉堡,很快可占龙岭。七八团东梧庄、马庄一带,七六团葛家庄一带。二十七师部田家庄,七九团唐召、大官庄,八0团安家庄、满家庄、小田庄,八一团刘志远庙、林家庄。晚攻克茂岭山、姚家庄、砚池山、中井庄一带,俘敌十五旅四五团二营四、五连二百余人,五七旅二三0团一营一部,战果清查中,今白天继续攻击……
由此推断,刘希俭所在部队,应属聂凤智的九纵某部。
历城区政协特聘文史委员周和平先生提供的材料是:“济南战役时,九纵在此设置战地包扎所,有75名特重伤员无法救治而葬于西徐马村南。”
六
刘希俭失踪了!
“儿子说去拾粪,一大早就出了门,到了晌午歪,也不见他人影,哪位叔叔大爷、兄弟姊妹谁见他了?”刘希俭失踪后,刘希俭的娘像是得了癔症,见人就问,逢人就说,问谁见过他儿子,说儿子是六月初几失踪的,希望能打听到儿子的下落。
然而,刘希俭不见了,像人间蒸发一般。而且,谣言四起,有说刘希俭投靠八路的,有说当土匪的,也有说他让人使了蒙汉药。甚至,还有人是他让城里的小寡妇拐走的……总之,没有人说他被拉了壮丁。
但是,知儿莫如娘。她知道,儿子从小憨厚,老实,从来不招事、不惹事,怎会无缘无故的离家出走?她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被人拉了夫,要么被兵拉了丁,总之,都与打仗有关。于是,她找到姑表姐夫陈达,要他留意儿子的消息。
陈达,原名陈象庆,字善峰,曾用名柳易名,历城县邢村人,1939年参加革命,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济南战役时,任中共章历县宣传部长兼孙村区区长。新中国成立后在淄博市政府任职。
刘希俭的母亲来找他时,正值济南战役前夕,支前工作十分繁忙,陈达便将此事托付给了妻子和儿子,要他们留意刘希俭。
说来也巧。刘希俭负伤后,辗转送到了九纵的战地包扎所。而陈达的妻子和儿子也受命在此协助护理伤员。刘希俭说:“表哥家银(谐音)看见了我,告诉了他娘,他娘托人告诉了我娘!”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心头肉让人剜了个窟窿,这还了得?就这样,刘希俭的娘听说后,疯了似地跑到战地包扎所,见到了满身是血的儿……于是,趁着天黑,将儿子从战地医院偷出,用一辆木轮车,将儿子偷回了家。
从而,春种秋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切荣誉,都与他无缘,唯有子弹穿进穿出的伤疤,刻在他的胸膛。
七
偷,隐瞒他人的行径,字圣仓颉造出此字后,任何伟大的灵魂只要与它结了盟、沾了边,便不再神圣、纯真,甚至被正人君子所唾弃。
然而,当母亲看到满身是血的儿子时,人性使然,她毫无顾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儿子偷回家!
这是胆量,更是勇气!
然而,在一些人的眼里,刘希俭母亲举动,算不上崇高和伟大。崇高的、伟大的母亲,应该是“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但她,为给儿子治伤,她不但卖掉家里仅有的一头骡子,而且还卖掉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从此,家道中落。
八
转述刘希俭的两句话:
“写我,不要写我勇敢。说实话,我不但不勇敢,而且还很害怕,怕见不到我娘,想回家,只是我的战友上去了,牺牲了,轮到我了,那怕牺牲也要上。就这么简单!”
“我很知足。我的那个班,13个兄弟,唯有我活下来,又赶上现在这么好的时代,还有什么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