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文/冯西民

　　观赏扶风画家樊海林先生的酸枣图，如入胜境:那红褐色有如玛瑙，颗颗鲜活的酸枣，刺激味蕾腮津不能自抑。无意一瞥，却有一枝紫红，两相酸甜，向你闪眼。有谣云：

嫂子提起吃酸枣，

嘴角酸水往上潮。

骂声痴郎把我撩，

山高水远往回跑……

　　……细数朝夕的过往，寄托了少妇无尽的相思。还有那带刺的枝干，不敛锋芒，随时准备回刺来犯者的侵犯。灰黑皲裂的树皮，以如野兽的筋骨，力拔山岳。铮然地告诉你丛林法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我们要获得最灿烂的阳光，最充裕的空气，奋力向上，枝叶前后左右，尽可能地扩展，这是我们的本能。

　　对于立地条件，我们不太讲究。山坡，丘陵，崖畔，路边都行。土壤肥沃，我们的根系横向伸展，土质贫瘠，纵深扎去。据人类的记忆，山西某地有一株寿命长达2000年的酸枣树并非危言耸听，这是我们的宿命。

　　我们拒绝一切动物包括人类的干预。因为我们耐寒，耐旱，不需要人类诸如浇水，施肥，打药。我们没那么娇气。我们的果实入土可以长出幼苗，父母之根可以发出新芽。我们的干枝长满尖刺。果实叶片上也有锯齿形的细刺，保护我们的幼果不受伤害，这是我们的意志。

　　我们没有妖艳的花朵，游人，诗人从不垂顾我们的开放，我们也不介意。我们不与张大千的荷花媲美，也不与王冕的梅花争傲，更不与萧红的牡丹斗富。任蝴蝶轻视，任蜻蜓忽略，我行我素。我们的花朵很小，淡绿略白。花期极长，足有七到八个月之久。倘你走在山野中，花季的我们缀得山野有如银河的星云璀璨，素练的舞动给大自然分外争光添彩。这是我们的涵养。

　　唯有蜜蜂知道我们的价值。我们无私的奉予，它们勤劳的採撷和智慧的酿制，让枣花蜜醉醇了整个人世之间。浓情蜜意，写下了嫣红的诗章。

　　我们绿色的叶片不仅供养枝杆的茁壮，果实的成熟，我们还是很好的茶叶。从古至今，无数的採茶女那纤细的指尖掐走了我们嫩叶。最好的芽尖噙在茶女的口中，稍等片刻吐在另外的茶筐中，即为毛尖茶叶。相传武则天喝了枣叶茶，品出其中的仙味，连声啧叹 !并非我们谄媚，是大众的认可，惊动了高层的认同。因此，我们亦不介意诗人的不屑。这也正是我们的骨气。

　　我们的果实小，单个看，有圆的，椭圆的，不甚起眼。但它成熟季节的美让你晕眩。先是果实上如香头般的红褐点，这颜色随日子增长不断地扩大一一少半边，半边，乃至全部着色。色泽加深，如紫褐的玛瑙，积攒成一片，秋风拂来，轻轻荡动，山野如一抹跳动的五线谱。静听，天籁伴奏，百虫和鸣。山雉拖着长长的鸣叫，乃是千山万壑为这酸枣旋律的和弦。这是我们的乐趣。

　　打酸枣的人们蜂涌着来了。我们不欢迎也不拒绝。这时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一一让人类了解我们对于人类的价值。于是，枣木棍朝那红云一片的果实打去，嘣嘣哒哒地满地弹跳。人们用酸枣做馄馄糕，榨酸枣汁，酿酸枣酒。并且入药治病：酸枣仁降血压降血脂，养心益肝，安神敛汗就不一一列举。

　　不仅药用。只要人类对我们好一些，我们会:

　　你给我一尺，

　　我还你一丈。这是我们的施舍。

　　相传扶风出生的杨贵妃小时随叔父去中观山碗儿泉摘酸枣，衣襟被弯钩的枣刺挂住了。叔父举刀要砍去那株树，温婉和顺的玉环说:"别砍。我自己有办法。"她用手把裙裾轻柔地从刺中抹出，对着酸枣树嫣然一笑，百媚俱生。从此，碗儿泉沟的酸枣树破例无刺，碗儿泉沟壑的桃树自惭形秽，三年没有开花。这是我们对仁爱的感恩。

　　酸枣树干有些可高达十几米。人类用粗壮的树杆制作木碗，木杓，用它们的根做精美的雕艺品。以前牛耕年代，农人上山选指头粗细的酸枣树干做耱齿。它的枝杆不仅坚实，而且有靭性，用火烘软，编制的耱十分耐磨。耕种了的土地耱后保墒封口，效果特好。又因为它有刺，菜圃用它作篱笆，冷峻，忠诚。鸡儿，狗，猪，羊，钻不进去。也挡心怀不规的人。

　　酸枣木咣咣在扶风民间有助力，抬物，出门护身的重要作用。顺便讲一个故事。有叫刘五的扶风人，于民国十八年携儿带女与妻子逃年馑，途经北山，逢酸枣丛处，一家人摘食充饥。男人砍下几株酸枣杆，刮去枣刺，给妻子，两个孩子每人一根柱着。走累了扶身，防狼，挡狗。

　　一家人行至崔木梁地界，饥饿难耐，两个孩子啼哭不止。正犯困处，见一妇女在村边的麦草摞子上用力撕柴。那摞子年久瓷实，撕了半会才扯出一小把来，手却划破流血，用嘴吸吮。刘五上前道:"嫂子让开，我帮你!“说着将手中的枣杆在空中一旋，扎进摞中，胳膊一抖带出一大抱麦草来。那妇女把麦草塞了满满一大笼还剩许多，心中感激，给刘五一家管了一顿饭还扣了两个锅盔馍。

　　后来刘五一家逃荒回来，路过王石万沟。王石万沟山大谷险，壑纵重叠。一条大河自西向东，蜿蜒流经沟底。雾霭裹着万山林木，十分怪异。沟北踏上石階，行三十里山路才能到达庙湾村。南行三十里方可到得苏家院。因此，此地年馑，战乱之际，常有劫匪出没。杀人越货，时有发生。经过此地者，须五六成群。日正中午，突然从酸枣丛旁跳出三个大汉，锅墨涂脸，手握红布缠裹短枪，吼道:"把前衩撂下走人!"

　　刘五前衩里装了二升炒面，两碗糜子种子，还有晒干的馍蛋。妻儿们吓得缩做一团。刘五堆着笑脸对黑脸劫者说:"我们是逃荒的，没有钱财。前衩装的是些米面。给弟兄们分些，给我留些，咱们都是困难人…"黑脸不容刘五分说，那枪口已顶在他的胸口。说时迟，那时快，刘五用身前的枣木棍上端猛地向枪头一磕，那枪飞出丈许跌在路旁的酸枣丛中。黑脸楞了一下，后退几步，刘五乘势将枣棍轮圆打了过去，正中黑脸腰间。仆倒，爬起，与其同伙落荒而逃。刘五在后边骂道：“你五爷我也饥渴得抓吃雪呢，头顶冒烟，咋跑到叫化碗里夹饭，你就没看爷手中拿的啥家伙!”

　　刘五从酸枣丛中捡回黑脸的“手枪"，原来是一把磨秃的扫炕笤帚用桂红布缠了，样子像手枪，在两头空旷处等路打劫。

　　西北人，尤其是扶风人，你肚子饥饿，拦路抢劫，给你些，也给我留些，行! 但你强硬全要，你硬，我这里是酸枣木咣咣，野性子且本身带刺 !如同樊海林先生在《酸枣图》中只用了两种颜色：桔红和铁灰色。桔红为暖色中最温暖的色调。象征金色的秋天，快乐，富足，同情弱者。而铁灰色象征坚强，沉毅，勇敢。逢强不惧。狭路相逢勇者胜。何况保护妻儿，义不容辞。失意不沮丧，得意不忘形。扶风有句古话: 你娃才把枣木咣咣撂了几天 !意即曰子好过了，但别忘了以前的苦难。别忘了与你患难与共的人，别忘了感恩。弄下几个钱，别炫富。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放低调些。有如酸枣树，不卑不亢。不与桃李争春光，任意生长自春秋。这是我们的格调。

　　酸枣图中神遊，犹入神秘山野，大自然静而相互包容，动而相互竞争。丛林法则演绎无穷。

　　走出酸枣图，回眸国画的艺术长廊：

　　苏葆祯的葡萄，吴冠中的桥，齐白石的虾，郑板桥的竹……还有:

　　扶风樊海林的酸枣，有故事，有禅机。珍品!

　　2020年元月2日于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