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譬如为山

（一）

《论语·子罕》9.19：子曰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二）

“吾往也”当为“吾进也”。

这一章在形式上分为前后两部分，对照明显。按照前面“止，吾止也”动词重复的句式，后面“进，吾往也”也当重复“进”字，而“往”字引起的格式改变读起来趣味尽失，却看不出任何改“进”为“往”的必要。

毛子水注译的《论语今注今译》里怀疑：经文“往”字疑是“进”字的形误？——我赞同“往”当为“进”的看法。

（三）

“譬如平地”属疣赘。

从“譬如为山”的结构可以看出，与之相对的“譬如平地”中“平”字当为动词，即“平整；使变平”，而不是形容词“平坦”。钱穆《论语新解》中译为“譬如在平地”，“平”字或可理解为动词。而徐志刚《论语通译》中“比如在平地上堆土成山”；余国庆《论语今译》中“又譬如在平地上”；李泽厚《论语今读》中“譬如在平地上”；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又好比在平地上堆土成山”等译法均不妥当。英译多译成动词“level（the ground）”，理雅各译成了形容词“throwing down the earth on the level ground”。

毛子水注译的《论语今注今译》说：“譬如平地”四字，在这章里一点意义也没有，当是后人所妄加的。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把进德修业比作“为山”，积篑土而终成山，可谓恰当，而比作“平（整土）地”，有何可类比之处？而去掉“譬如平地”后，“为山”的比喻正可统制“未成一篑”与“虽(唯)覆一篑”这一多一少的两种情形。

（四）

“止”与“进”的理解。

“止”与“进”相对，这应该没有什么异议。《论语·子罕》9.21中说：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也是进止相对而言。

“进”字“甲骨文字形,上面是“隹”,象小鸟形,下面是“止”(趾)。鸟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故用以表示前进。”但在此不是水平方向上“前进”，也不是“进行”“继续”，应当是指堆土为山时，一天比一天增高，一天比一天更具山形，恰好类似“进德”之“进”。

“止，吾止也”中的两个“止”字是否都是“停止”的意思？

《论语集注》上说：“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夫子之言，盖出于此。言山成而但少一篑 ，其止者，吾自止耳 ；平地而方覆一篑，其进者，吾自往耳。盖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其实，“吾止也”译“我（就）停止了”可以，译成“是我停止的”就多出了“是……的”强调，更不用说“是我自己停止的”了。“吾自止耳”“吾自往耳”，凭空加一个“自”字，焦点就从“止”“往”移到了“吾”上——不再是说“止不止”“往不往”的问题，而是谁使其止/往了。

《论语集释》说：“荀子宥坐篇：‘孔子曰“如垤而进，吾与之。如丘而止，吾已矣。”’即此章异文。”这说法若能成立，这一章就有了另外的解法。它不仅仅是说“为山”“进德”者的“止”与“进”，更重要的是说“吾”对“止”与“进”的态度。

《论语注疏》中说：正义曰：此章孔子劝人进于道德也。……言人之学道，垂成而止，前功虽多，吾不与也。譬如为山者，其功虽已多，未成一笼，而中道止者，我不以其前功多而善之，见其志不遂，故吾止而不与也。……言人进德修业，功虽未多，而强学不息，则吾与之也。譬如平地者，将进加功，虽始覆一篑，我不以其功少而薄之，据其欲进，故吾则往而与之也。

毛子水《论语今注今译》：孔子说：“人的进德修业，可用堆土造山来作比喻。在只差一篑土一座预期的山便造成的时候，如果这个造山的人却停止工作而不加上这一篑土，对这样一个人，我只能算他不会成功了！在刚开始在平地上倒下一篑土的时候，如果这个造山的人立定主意，继续进行堆土的工作，对这样一个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五）

杨伯峻《论语译注》：

【译文】孔子说：“好比堆土成山，只要再加一筐土便成山了，如果懒得做下去，这是我自己停止的。又好比在平地上堆土成山，纵是刚刚倒下一筐土，如果决心努力前进，还是要自己坚持呵！” 

【注釋】⑴子曰……往也——这一章也可以这样讲解：“好比堆土成山，只差一筐土了，如果‘应该’停止，我便停止。好比平地堆土成山，纵是刚刚倒下一筐土，如果‘应该’前进，我便前进。”依照前一讲解，便是“为仁由己”的意思；依照后一讲解，便是“唯义与比”的意思。

译文中“好比堆土成山……。又好比在平地上堆土成山……”读起来感觉怪怪的。两次相近的譬喻里，不同点只有“在平地上”，那就突出强调了“在平地上”。难道是说前一个堆土成山是在崎岖的地上，在山上或在水塘里？

注释里后一讲解，增加“应该”一词，重点就成了“该止则止，该进则进”，就不再是讲进德修业了。《论语集释》中说：数章似相贯串，大概当进不当止之义。“止，吾止也”里有“如果停止”义，但看不出有增加“应该”的必要。

五、英译

潘富恩、温少霞《论语今译》：The Master said, “As in making a mound, if I stop when one more basket of earth would end it, it is I that stop. As in levelling ground, if I go on after throwing down only one basket of earth, it is I that proceed.”

理雅各《论语英译》：The Master said, “The prosecution of learning may be compared to what may happen in raising a mound. If there want but one basket of earth to complete the work, and I stop, the stopping is my own work. It may be compared to throwing down the earth on the level ground. Though but one basketful is thrown at a time, the advancing with it my own going forward.”

辜鸿铭《论语英译》：Confucius remarked, “Suppose a man wants to raise a mound” and, just as it wants only one basket more of earth to complete the work, suppose he were suddenly to stop; the stopping depends entirely upon himself. Suppose again a man wants to level a road, although he has just thrown over it only one basket of earth; to proceed with the work also depends entirely upon himself.”

韦利《论语》：The Master said, “The case is like that of someone raising a mound. If he stops working, the fact that it perhaps needed only one more basketful makes no difference; I stay where I am. Whereas even if he has nog got beyond levelling the ground, but is still at work, the fact that he has only tilted one basketful of earth makes no difference. I go to help him.”

对“吾止/往也”的处理，潘、温译文用“it is …that…”；理雅各用“my own”；辜鸿铭用“depends entirely upon”都有强调之义。辜译里“吾”直接译成了“himself”。

韦利的译文回译成汉语大致是：子曰：这事就像有人堆山。如果他中道而止，也许仅差一篑土，那也一样没完成；我将呆在原处。而他还在整地，还未整平却一直在平，那么，他刚刚倒了一篑土也不要紧。我将去帮他。 “吾止也”“吾往也”的译法，不同于其他人，以分号或句号断开，很有些“阔斧”味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