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每个城市都有茶馆,但没有哪里的茶馆像成都平原古镇的茶馆这般天荒地老的沧桑、这样朴实安闲的纯粹。

古镇逛了七八个,最气派的是元通古镇的夏家茶楼,已不间断经营一百多年。两层的复式木楼古朴、气派、堂皇,即便是在今天,把它放到任何一个大城市,依旧能显出它的气度不凡。当然,他不是故作姿态的高高在上,元通古镇号称“千年小成都,清明上河图”,处三江汇流之处,历来就是著名的水陆码头,商贸之地。所以整个古镇的建筑都大气磅礴,设计上也是中西结合。
相比之下,成都双流区彭镇的观音阁老茶馆就平实朴素很多。也代表了成都平原大多数古镇茶楼的格调--随意、自在、朴实、沧桑。
我们傍晚从都江堰开车到彭镇,晚上住在离老茶馆几百米远的简陋旅馆。
第二天阳光很好,八点多到达茶馆,已经有很多茶客,但不算拥挤。
当地人一元一个茶位。要拍照的外地人二十元一个茶位。茶水喝完可以续,只要你有时间,可以喝上整整一天。瓜子花生五元一袋。
择茶馆外朝阳的地方坐下。四方桌,高背竹椅,盖碗茶,瓜子花生各一袋。
阳光斜斜的从街道的房顶射下,映照在室外的街面,街道一半成响亮的明媚,另一半是低沉的阴凉,对比鲜明但和谐统一。一天的时间,就准备在这茶馆喝茶聊天晒晒太阳。
这座离成都仅二十多公里的观音阁茶馆已有百年历史,门头上连块招牌也没有,只有依稀可辩的文革时期的一排红字标语。
茶馆内老虎灶的后面墙壁上,红太阳围绕的毛主席画像已是一片萧瑟的暗红。四周墙面的毛主席语录也成含糊的灰漠色。这些文革时期的的画像与标语,在斑驳陆离的墙壁上依稀可见,真实的记录了那个年代的风雨痕迹。
屋顶上方,人字形木头屋架山墙镂空而立,除了几根光溜溜的支撑圆木柱再无遮挡,阳光一片片投射进来,在一大片灰暗、沉沦、颓唐中,映照出一片片抖擞的亮,寒碜中的热烈,扑朔迷离。
地面坑坑洼洼,被茶水和脚印浸腐成一块块暗绿、灰蓝,棕褐,绣红,驼黄……各种五彩缤纷的色彩被时间调和成灰暗的统一。甚至墙壁、甚至屋顶、甚至木柱,只有屋顶偶尔投射的阳光显出它明丽的亮。
老虎灶上长嘴催壶一口口的吐着热气,悄无声息的升腾,缭绕,消散……
这种饱经沧桑后的安宁就不知不觉的俘虏你,融化你,让人如同进入梦境一般。
中国是茶的发源地,是茶的故乡,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它也从最初食、饮功能慢慢被润色被附加。但在成都平原古镇,茶就是柴米油盐般的日常,与食无异。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成都平原古镇,每一条街道都布满喝茶人的脚步,每一条巷子都流淌着盖碗茶的清香。
川系作家沙丁曾生动描述过喝早茶的人: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批了衣衫,蹬着鞋子,一路咳嗽着,上茶馆去。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由于起得太早,他们一坐在茶馆里就打盹,一醒来发现茶已经泡好了,他们总是先用二指头沾一沾,湿润眼角,这样可能使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缘着碗边,很长的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茶渣,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去。喝完早茶以后回家洗脸、刷牙、吃早饭”。
如果不是亲临此地,我以为这样的描写是一个作家惯常的夸张。但当我把目光望向一个个茶客,才明白他的描述是那样的逼真实在。
我来此地正值深冬。沧桑简陋的茶馆里,这些茶客朴素的衣着一层层裹在身上,有的纽扣已经掉了,里面的另一层衣服就鼓胀出来。大半个脑袋沦陷在一层层的衣领里,像一只只在昏暗的洞穴里准备冬眠的动物。他们有的凝神平息、闭目养神,有的情醉神驰、独自抽着烟斗、有的在一起神情饱满、颔首低语,还有的自在安闲、玩着扑克……
时空在这里好像被缓慢凝固,又好像是在凝固中一点点融化。
全国各地猎奇者、摄影爱好者、网络直播者、甚至电影明星,他们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来到这里。
面对这些外来人好奇的目光,热烈追捧的镜头,这些茶客自顾自的喝茶、聊天、闭目养神。没有畏畏缩缩的躲闪,没有故作姿态的刻意迎合,也没有厌恶恼怒的冷漠排斥。曾经,湖南道教协会的马涌奇道长对我说:所谓神,就是人中之典范。
我望向茶馆内。这些端坐在茶馆里的市井苍生,他们是那样的自我自信,又是那样的无我包容。他们平凡,自在,朴实。这样存在的生命,是否也是一种典范?或许这茶馆,也是一个修行的道场?让你忘记贪念,尊重生命本身,获得身心的自在与安宁。
即使他们可能还不是神一样的存在,但他们身上的光彩,已经吸引了那么多人来朝拜。
这些人,风尘仆仆而来,轰轰烈烈的拍照,低低的感慨,最后在这里都变成的一名普通的茶客,然后美滋滋的离开。
喝完一杯,再上路,就会懂得停下来,抑或出发,真的都只是人生的一个姿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