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古镇
作者:贺建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作者:木心
我到过木心先生的故乡——浙江的乌镇,还到过云南的大理古城、丽江古城,贵州的镇远古镇,也到过湖南湘西的芙蓉镇、凤凰古城……水阁,廊棚,石桥流水,粼粼清波,翘角飞檐的塔楼宏伟气派,亭亭而立的吊楼婀娜妩媚,青石板的小巷缠绵悠长……
从江南小镇到西南古城,每一座古城小镇,自然之美与人文景观搭配得那样的巧妙。或温婉清丽、风情万种;或浑厚沧桑、朴拙平实。它们是这般美,让人恍惚迷惑,似乎也有点不太真切。大红灯笼挂满屋檐,彻夜明亮,明晃晃的红光袭来,把一切“旧”涂抹得热烈斑斓,时空的距离仿佛突然用力拉得太近太紧,刺得人眼睛发痛。

不由得就想起木心先生的《从前慢》,心里总有一种麻痒痒的亲切与期盼。长街清晨前安静透彻的黑暗在哪里呢?豆浆店里温暖无声的热气腾腾在哪呢?古镇里缓慢诚恳、坚定朴素的生活在哪呢?……
我总是想着,要是能在哪里,偶然遇上,多好!每到一个古镇,我总是在不经意的寻找,却总是略有遗憾。毕竟,这是个加速的时代,古镇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游客,排山倒海的脚步塞满每一个角落。栖息停留的,经营着生意,做着和旅游有关的各种买卖,带着格式化的笑脸与客气,喧嚣而热烈。
或许,这古镇,就像树上已经飘落的一片银杏叶,虽然还留存着金黄饱满的色泽,只是脉络间的生机已经失去了与树的连接,那些气韵流动的市井苍生的生活印记早已在它脱离树干之时黯然消失了吧。

突然又想起的是余秋雨先生在《笔墨祭里》的一段话:“古代书法是以一种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为背景的,因而产生得特别自然、随顺、诚恳;而当代书法终究是一条刻意维修的幽径,美则美矣,却未免失去了整体上的社会性诚恳。”我对于书法没有研究,但觉此观点与我之前游玩的古镇很是相似。
来四川,游览古镇是偶然。
天府之国的四川,地形复杂多样,区域气候差异显著,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四川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各种地形地貌和气候特征的旅游景点不胜枚举,令人神往。
嫂子是四川人,位于离乐山市十几公里的苏稽镇。而苏稽,是一个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镇。所以这次的旅游加走亲,游古镇就成了必然。

从长沙到四川,天亮出发,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半夜直接抵达苏稽。
第二天刚好赶上苏稽赶集,也就逛逛罢,就当是舟车劳顿后的疏散经络。
但心里固执的认为,自己所到过的江南和西南古镇,已经代表了整个西南江南建筑艺术与自然环境相结合最精髓的部分。所以属于西南的四川,古镇就无所谓看与不看了。
心绪懒散的出了门,拐过几个街角,总共也就百米的距离,从简朴现代的街市就走进了一片古老的街区——后街,正街,横街,羊街街,半边街,羊码头……

不知道自己是被迷惑着想往前还是迷失了不知来路,就是顺着这一片街区不停的走着,看着。脚步似乎落在了梦境之中去了。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河——峨眉河。
河面有上百米宽,全然没有江南古镇河流的婉转羞涩、柔雅小气,反而带几分蛮横的野,几分侵略的霸。像草原上策马扬鞭的牧羊姑娘,挟着峨眉雪山的奔放、孤傲、凌厉,踏歌而来。听说只要到春季,它的水流就会急速奔涌,漫过上面的石桥,赶集的人却理解她的调皮任性,不会因为她的装腔作势而慌乱惶恐,反而挽起裤脚就趟过石桥,而她在他们脚下,反倒就显得手忙脚乱的羞涩起来。
依偎在河边的,是古老的木质吊楼,沿峨眉河两岸纵向排列,再横向铺排,安安静静的在河两岸罗列一大片。如一位面容和蔼历经风雨的母亲,小心翼翼的把这英武任性的“牧羊女”搂在怀里。古老沧桑的房子倒映在河水里,像极了母亲温柔的手指梳洗着女儿的乱发,这一路奔跑撒野的“牧羊女”突然就恬静娇羞起来……
一座简陋的石桥安静平躺在峨眉河上,那就是有着一百六十多年历史的漫水大桥。它的桥身低于河堤,贴近河面。十六个石墩稳稳当当、大大方方的立在河中,粗犷硬朗的条石一块块莽莽撞撞搁在石墩上,缝隙丛生。镂空的间隙下,河水绕着石墩凑热闹似的簇拥着、翻腾着。而石桥,像一位尽情享受天伦之乐的老者,怡然自得。桥边连个扶手栏杆也没有,这石桥估计还是位“老顽童”,装模作样,摆足了唬人的架势。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估计早就熟悉了它的这点小小计谋,他们穿行在桥上的脚步肯定,从容,落落大方。
桥上,人来人往,有挂着竹篓子卖“叮叮糖”(当地人叫麻糖)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有老头骑着三轮车,载着老太太带着家里的两只母鸡来赶集。有背着竹背篓来卖桔子的中年妇女……
石桥两端的河岸,上百年的街道,两边都是古老的房子。这些建筑大多是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屋檐低矮,进深很长,光线昏暗,街市布局随意紧凑。由于年岁太久,房屋支撑的木柱很多已经歪斜,显得有点虚张声势的强悍。有的墙壁已经斑驳脱落,裸露的竹子和泥巴看得见逼真的岁月痕迹。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开合的木板门油光闪闪,透出光阴与人摩挲的温度……
耋耄之年的老太太,在临街的店铺做着针线鞋垫之类的买卖。昏暗的茶馆里坐满喝茶的人,随意自在。简简单单的店铺里,豆花正热气腾腾。也有年轻时尚的女孩,在老街的店铺里卖着时髦的衣服。

有卖旱烟的坐在街角闲聊,有人把缝纫机搬到街边接一些缝补的零活,有人门前晾晒着衣服和酸菜、萝卜,简陋的屋檐下剃头的匠人正在给人修面,有沿街摆摊做毛刷编竹器的农夫,有卖祖传药膏的游医在无人问津的时候呈闭目养神状。有人临街摆个桌子,后面招展的立一个牌子,写着算命看风水之类,旁边郑重其事的摆放着几本高深莫测的书……
卖蔬菜生禽,各种美食小嘴的摊贩在街头巷尾流动穿梭,打麻将,吹烟斗,盖碗茶,掏耳朵,各种休闲娱乐在街上汇集。
古老的石桥,把股股叠叠的人流聚集、收纳、分散、漫延……散落到古镇的各个角落,又把无边无际的奔忙、杂乱、汇集、停留、收拢……
安静的古镇,就在这开合聚散的通道口被激活、被填充。交织缠绕成了一场杂乱,喧嚣,安闲,包罗万象的集会。
这绝不是夕阳参照下的沧桑废墟,不是冷漠枯黄的残留标本,也不是现代灯火煌煌裹挟下畏畏缩缩的腐朽沧桑。这是真真切切的、延续百年的热气腾腾的生活。
他们杂乱而有序,热闹而祥和,丰富而闲散。这让我着迷又好奇。之前自以为是无所谓看与不看的心情,现在倒暗自庆幸——幸亏,来了!终于,遇上了!
于是,从苏稽古镇,到彭镇、沅浦古镇、黄龙溪古镇、符溪镇、水口镇、罗目古镇,罗成古镇。一趟半个月的四川之行,大多数时间,都在成都平原古镇的老茶馆里喝茶聊天,在古老的集市里晃悠。

我提笔,想梳理一下这些小镇给我带来的温暖与震撼。
这些看上去杂乱无序的小镇,实在是个奇怪的存在。上千年的古镇,上百年的建筑完整保留,如果是在独处一隅的偏僻角落可以理解,但它偏偏在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离现代的都市又那么近。他是怎么被保留,被守护的?
在我生活的地方,在近现代的战飞纷飞与改革开放中,能不能改变的都已改变,能不能废弃的都以已废弃,一点痕迹都没有,只能在记忆里影影绰绰的遥想。而在这里,他们的生活空间与生活方式为什么能够如此安静完整的保留,是什么原因让它在今日还活生生的延续着百年的生活印记。
我也想站在很长的历史时间里看看缘由,也想在站在更广阔的地理空间寻找答案。只是脑海里的地理和历史知识都是一片空白,记忆里只留下历史和地理课本里被我鬼画桃胡的一幅幅插图。
唉,那就还是安心上街聊天瞎逛逛吧。
到达符溪古镇是下午,赶集的人陆陆续续散场,小镇有些安静。
年逾古稀的老人,后背的背篓上堆满比头还高的柴火,弓着身子在街上缓慢经过。酿高粱酒的店铺里,酒糟正冒着热气,慢慢飘散,一阵阵醉人的酒香飘来。放学的孩子,手牵手蹦蹦跳跳穿过老街……

穿行在老街,见一裁缝店铺,没有标牌,木板门上贴着一张书本大小的白纸,上面写着--维修缝纫机,缝补。
四五台缝纫机拥挤在昏暗的店铺。一块浅蓝色的棉布用一根细麻绳挂着,把店面与里屋隔开。墙壁和房顶用不规整的白纸糊了一层层,粗糙的水泥地面也不太平整,一条条有不规则的裂纹在脚下延伸。坐在缝纫机旁边的女人,约莫五十多岁,有一种安宁恬静的美,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我踌躇张望,她给了我一个淡淡的温暖笑脸。我遂上前,与她攀谈起来。
她说;她家在这老街的老房子里已经三代裁缝——爷爷、父亲、她。爷爷辈手工做衣,家里排行老四,人称四裁缝。专门给有钱人家量身定制衣服,是这一带有名的裁缝。至今只要说起童四裁缝,这一带无人不知。
她给我看店铺里祖辈留下的一台缝纫机,机头铮亮如新,上面有一排英文字母。听说这台机器也有接近百年的历史……

我本想问问她,为什么一直坚守着这样不死不活营生,在几十年改革开放的时间里为什么没有想去外闯闯,这样寒碜的屋子有没有让她自卑而后悔。我抬头,看见她座在缝纫机后面的身影。一半在昏暗的光里模糊,一半映在门口照进来的光里。她正低头,用针在挑着衣服上的线头,恬淡安然的表情像殿堂里一尊佛像。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问题都是多余愚蠢,荒唐可笑。
我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段话:当我们把生命的意义落脚在奋斗与进取改变的时候,他们就显得落伍,而当我们清醒的看到人生的意义在环境与明生的时候。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显著。
我不敢多打扰,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