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3月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下句言在是非颠倒的时代里,谁能有真是真非。案,此为作者愤慨语。”按:白居易的这两句诗,盖承上文“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云云而来,是说自己喝酒喝醉了,一时间“物”“我”两忘,哪里还分什么是非。其意在于述说自己酣醉的状态,主旨并非愤世。唐陆淳《删东皋子集序》曰:“淳闻于师曰:秉仁义,立好恶,方之内者也;等是非,遗物我,方之外者也。……何乃莊叟(按:庄子)之后,緜历千祀,幾於是道者,余得之王君(按:唐王绩)焉。”白诗之“遗我物”,即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遗物我”;白诗之“谁复分是非”,略同于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等是非”。而所谓“遗物我”,即混同物我;所谓“等是非”,即泯灭是非。这都不是陆淳之师的发明,而是对庄子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因此,白诗云云,归根结底还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体现。用庄子之清醒的哲学思辨,来表现自己的酣醉状态,寓庄于谐,正是白诗妙趣之所在。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人心二句]言世人贪财逐禄,有酒不饮;反为贫困(忧者)的饮者所讥笑。”按:这里的“忧者”,无论从语言抑或语境的角度来分析,都不能解作“贫困的饮者”,而是指上文的“东家采桑妇”与“西家荷锄叟”,他们分别因连日阴雨,妨害蚕的吐丝、豆的结实而忧心忡忡。白居易这两句诗的意思其实是说:不同处境的人,心理状态也截然相反。我因连日阴雨,家酿新熟,畅饮酣醉而“乐”;定然会被因连日阴雨而遭受经济损失的“忧者”嗤责。在中国文学史上,白居易是一位关心民生疾苦的政治诗人。但正如杜甫不可能绝对做到“每饭不忘君”一样,白居易也不可能“凡饮必忧民”。他毕竟还有封建官僚闲适优游、享受生活的另一面。因此,我们在读他的诗的时候,应当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切莫以“全”概“偏”。即如此篇,诗人在全组诗的序言中称:“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认真读一读诗人对这组诗写作缘起及具体语境的自我陈述,我们不难领会此诗的旨意。求之过甚,求之过深,则南辕北辙,适得其反了。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风情,风人(诗人)之情。《诗集传》:‘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于以考其俗尚之美恶,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白氏自认其诗有风人之旨。”按:“风情”是古代诗歌中的常用词,义项虽不止一端,却偏偏没有“风人之情”、“风人之旨”的意思。考察白居易同时代人的诗歌,权德舆《奉和许阁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见寄》诗曰:“芳讯风情在,佳期岁序徂。”刘禹锡《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诗曰:“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姚合《寄送卢拱秘书游魏州》诗曰:“蓟门春不艳,淇水暖还清。看野风情远,寻花酒病成。”凡此“风情”,或曰“芳讯”、“佳期”,或曰“醉里”、“少年”,或曰“看野”、“寻花”,皆谓风流或风雅情致。而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中,“风情”一词凡十五见。除本篇外,卷一七《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崔二十四同饮》诗曰:“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又《湖亭与行简宿》诗曰:“浔阳少有风情客,招宿湖亭尽却回。水槛虚凉风月好,夜深唯共阿连来。”又《三月三日怀微之》诗曰:“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闇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又《题峡中石上》诗曰:“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又卷二〇《湖上招客送春泛舟》诗曰:“欲送残春招酒伴,客中谁最有风情?两瓶箬下新求得,一曲《霓裳》初敎成。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点红旌。慢牵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镜上行。”又卷二四《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韵》诗曰:“眷爱人人遍,风情事事兼。犹嫌客不醉,同赋夜厌厌。”(第2册,第529页)又《题笼鹤》诗曰:“经旬不饮酒,逾月未闻歌。岂是风情少?其如尘事多。”又《酬刘和州戏赠》诗曰:“钱唐山水接苏台,两地褰帷愧不才。政事素无争学得?风情旧有且将来。双蛾解珮啼相送,五马鸣珂笑却回。不似刘郎无景行,长抛春恨在天台。”又卷二六《忆梦得》诗曰:“齿发各蹉跎,疏慵与病和。爱花心在否,见酒兴如何?年长风情少,官高俗虑多。几时红烛下,闻唱《竹枝歌》?”又卷二七《想东游五十韵》诗曰:“驿舫妆青雀,官槽秣紫骝。镜湖期远泛,禹穴约冥搜。预扫题诗壁,先开望海楼。饮思亲履舄,宿忆并衾裯。志气吾衰也,风情子在不?”又卷二八《座中戏呈诸少年》诗曰:“衰容禁得无多酒,秋鬓新添几许霜。纵有风情应淡薄,假如老健莫夸张。兴来吟咏从成癖,饮后酣歌少放狂。不为倚官兼挟势,因何入得少年场?”又卷三一《侍中晋公欲到东洛先蒙书问期宿龙门思往感今辄献长句》诗曰:“功成名遂来虽久,云卧山游去未迟。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又卷三四《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诗曰:“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减风情。”又卷三五《梦得前所酬篇有炼尽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咏今怀重以长句答之》诗曰:“昔饶春桂长先折,今伴寒松最后凋。生事纵贫犹可过,风情虽老未全销。”又卷三七《寄黔州马常侍》诗曰:“闲看双节信为贵,乐饮一杯谁与同?可惜风情与心力,五年抛掷在黔中。”所谓“风情”,亦多以饮酒赏花、游山宿水、听歌观舞、题壁赋诗等为言,仍指风流或风雅情致。据此类推,则 “一篇《长恨》有风情”云云,也应是诗人自负其名篇《长恨歌》甚有风流情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