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邓觉新（优尤）
本期主播：月亮船（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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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传统
邓觉新（优尤）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寒冬。一天，父亲要我带他去看一个人。我们找到城南小天路一处破平房前，父亲躲在了旁边，让我前去敲门 。 一个穿着破衣、干瘦矮小的老人出现在我面前，“你找谁呀？“，我说：“请问叔叔，您是周传统周老师吗？我爸爸姓邓，说是您的老同学，有要事想见您。”老人慌忙摆手：“找错人了，你要找的那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好像住在茅房那头“，他惊慌的不断偷偷往后看，手一直指着远处小树林边厕所，忽然眨眨眼压低嗓门悄悄说：“里房头娃娃是我女儿，她是内奸，马上会去告密的，你快走！叫你爸在男厕所那边等我。”这时我看见里屋那个小女孩正用警惕、仇视的目光紧盯着我和她爸。“哦，找错人了”，我慌忙走开了。
按周叔叔暗示，我带躲在远处的爸爸到了那个厕所，等了近一小时，才看见右臂戴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白色袖标的周传统，低着头、提着裤子装着解便，像做贼一样过来了。父亲叫我远远跟在后面，两个老人溜了出去，走往空旷的田野。
他们沿着田埂边走边交谈，时而非常激动、时而十分低沉、时而深深叹息，我听不清楚他们讨论什么，也不想知道。
隆冬时节，原野上北风呼呼作响，天气异常寒冷，狂风搅动着两团乱糟糟的花白头发 ，看着一高一矮被冻的瑟瑟发抖他俩背影，我心里阵阵发酸。
天快黑了我们才各自分手回家。我问父亲：“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该不是反革命串联吧？”，他瞪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周叔不是坏人，他是我早年读大学的同学，他学化学、我学中文，关系很好，毕业后我们都是教书匠，他后来调到成都一所工科学校当老师，他老婆因老周历史问题，宁可回乡当贫农，也坚决与他离婚了，你周叔身边就一个小女儿陪着“，爸说：“我们刚才只聊了些家常事，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讲啊！“，父亲再三叮咛，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我不信是家常事，也不好再细问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起床，一会躺下，好像非常焦虑，天亮了他摇醒我说：“悄悄去看看你周叔，真不知道他女儿会不会告发他？”，我又去到了小天路那个地方，一大早院坝里居然站了很多人，居民们正在开批斗大会，台子上有五个“牛鬼蛇神”，头上全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周传统跪在中间，只听到一个佩带红袖标的中年人厉声吼叫：“周传统，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见什么人去了？搞反革命活动了吧！"，立马上来两人把周叔按在地上，一把揪住头发，双手反扭在后，一声惨叫，周叔坐上了土飞机，“说！交待！"，“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周传统！”口号声此起彼伏，我忽然看见昨天那小姑娘站了出来，大声揭发他的父亲，并上前抽了老人两个巴掌，几个造反派上前拳打脚踢，鲜血顺着老人的嘴角流出来，他一句话不说，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好像看见了人群中的我，那眼光示意我赶快离开，那神色分明告诉我，他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
我迅速离开了现场，回到家中告诉父亲，“我害了他啊！”一声长叹，父亲老泪纵横，后来他再没叫我去找过周叔叔。那天父亲为什么冒险急着想见周传统，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在我心中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很快父亲也被关进了牛棚。
一晃十多年，粉粹了“四人帮”，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分子的父亲，不仅摘了帽而且平反，恢复了大学老师的荣誉地位。
一天，父亲兴奋的告诉我 ，陈昌良平反了！从此，父亲同几个老同学常去看望陈夫人。
我早就知道，陈昌良是我父亲的好友，解放前他是父亲教书的那所大学的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在一次政治运动中居然被人诬告为叛徒，受到迫害，最后含寃自杀身亡。父亲长叹一口气，对我说出了十多年前为什么会急着去见周传统的原因。
一九四九年以前，父亲和周叔叔、陈叔叔在学校都是好友，他俩在陈叔叔影响下，积极参加中国民主同盟成都支部的地下活动。成都解放前夜，国民党疯狂搜捕、杀害中共地下党员及民主人士，我父亲当时应民盟的指派，兼任了学校新生院的训导主任，他获悉反动派要到大学来秘密抓人的重大信息，及时告之陈叔叔，使特务的行动彻底扑空。解放军入城后，父亲也因有功继续留校任教。但真不明白陈昌良怎么会遭致如此悲惨结局。但文革中，居然还有人不放过陈叔叔的妻子。说叛徒的老婆一定从事过反革命活动，于是不断有人找父亲调查，叫老实交待，还拿来别人写的检举叫父亲确认，均被父亲拒绝了，为此父亲没少受折磨。一天有公安人员拿来一份周传统写的重磅揭发信，叫父亲签字确认，这哪是周传统的笔迹呀！但内容却可以置陈夫人于死地！父亲断然否认检举信是周传统供词。于是父亲急了，决定不顾一切要我私下带他去找周叔叔，他们要通气核实，统一口径，想方设法保护陈的遗孀，最终帮陈夫人躲过一劫。
自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结束，我父亲光明磊落，受过无数次批斗，因兼任过训导主任的历史问题，还接受过许多调查，无论挨打挨骂，没有为保命避祸或争取早摘帽，污陷过任何人，也因此一直把那右派分子的帽子戴穿了，受尽了折磨，终于等来了好日子。
1985年清明，我们全家人去为我母亲上坟扫墓，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在一座墓前烧纸、磕头，我一眼认出那是周叔叔的女儿，就想上前谴责，父亲拦住我轻轻说：“原谅她吧，她也是受害者，不过总算给你周叔留下了后人……。”我们没有打扰她，悄悄离开了
多么令人感慨！两个自身都难保的传统老知识分子，在紧要关头居然还在想怎样去保护别人！
我终于明白了，隐藏在父亲心中这么多年的秘密，也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可怜周叔，仅仅因为读书时被学校要求集体加入过国民党，在那个动乱年代，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他反对针对陈夫人的诬陷，坚决否认写过揭发材料而遭人毒打，可怜他没活过文化大革命，没过上改革开放的好日子就去世了。
谨以此文纪念周传统叔叔。
2020年2月20日于海南
作者简介：邓觉新（微信名：优尤）成都市人，四川大学教育工作者（副研究员）。长期从事社会科学理论研究，擅长理论文章，热爱散文、诗歌等文学创作。
月亮船：原名蔡中慧，晶莹美刊旗下平台主播《淮南作家文化传媒》特约朗诵，从事教育工作。热爱艺术，喜欢诵读。自我箴言：耕耘教坛，快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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