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2. 爱之,能勿劳乎
(一)
《论语·宪问》14.7:子曰 :“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二)
“劳”字如何解?杨伯峻《论语译注》里解为“劳苦”:孔子说:“爱他,能不叫他劳苦吗?忠于他,能够不教诲他吗?”余国庆《论语今译》里也是同样解法:孔子说:“爱护他,能够不让他劳苦么?忠于他,能够不教诲他么?”
“爱他就得叫他劳苦”——这说法听起来多少有些怪。相反,“爱他就别让他劳苦”听起来更顺耳。有人或许会分辩说,俗语有“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名言有“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而,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两处里的“劳苦”不过是成为“人上人”或“担大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爱之,能勿劳乎”并不是“爱之,能勿苦乎”。由“劳”到“劳苦”,增加了一个“苦”字,侧重还一样吗?——原文并不强调“苦不苦”。
同样道理,钱穆《论语新解》译为“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徐志刚《论语通译》译为“爱他,能不让他勤劳吗?”唐满先《论语今译》译为“爱他,能够不叫他勤劳吗?”都释“劳”为“勤劳”,原文也不强调“勤不勤”。
(三)
“劳”与“诲”对举,置于“勿”后,应为动词,而不是“勤”“苦”之类的形容词。徐志刚《论语通译》里注“劳:勤劳,劳苦,操劳。此有进行劳动教育的含意。”释义的词多涵盖广,同时也有失精确。依我看,孔子恐怕并没有如此前瞻的眼光,以至于他那时就看到了新中国实行的劳教制度。
“劳”这一动作是“施爱者”发出的,还是“受爱者”发出的呢?若把“劳”解作“使之劳”,“劳”就成了“受爱者”的行为了。钱穆译“能勿教他勤劳吗?”杨伯峻译“能不叫他劳苦吗?”徐志刚译“能不让他勤劳吗?”余国庆译“能够不让他劳苦么?”都可归入“使之劳”一类。“劳”字解作“施爱者”行为的有:李泽厚译“能够不加以勉励吗?”东篱子译“能不为他操劳吗?”以及毛子水译“能不为他忧心吗!”
程树德《论语集释》里说:“高诱《注》并云:‘劳,忧也。’正此处确诂。”我倾向于这种解法。

(四)
杨伯峻《论语译注》里注释说:“‘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以为“能勿劳乎”的注脚。”从“劳”到“思”,又从“思”到“善”,曲曲折折,依旧没讲清楚为何爱他就得让他生善心。
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忠而勿诲,妇寺之忠也。爱而知劳之,则其为爱也深矣;忠而知诲之,则其为忠也大矣。”这种解法扯得更远了。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应当是说爱与劳分不开。苏氏一上来就把爱与劳清楚地分开了,一类是爱而劳之,一类是爱而勿劳。然后从反面开讲:不劳之则爱不深。最后竟转移到了对“劳之”的重要意义“知不知”上:“爱而知劳之,则……”如此漂移,想让他聚焦在“爱则劳”上,是没法指望了。
解经注经当力求“忠焉”,不能像《论语心得》《论语别裁》那样理所当然地兜售私货。
(五)
对“忠”的解释也值得一提。一提到忠,人们最先想到臣对君的忠,那么,为人臣者对至高无上的君进行教诲教导,好像不妥,所以,就把这里的“诲”字解释成“规诲”“劝告”。程树德《论语集释》里说:《孟子》曰“教人以善谓之忠”,即此处忠字注脚。为讲通这一句而去寻“忠”字更宽泛的定义,其实不必。李零说:“战国文字,谋字的写法,最常见,是从心从母,相当悔(如中山王鼎和郭店楚简)。《说文·言部》,谋字的古文写法,也是从口从母,相当诲。”也就是说,这里“诲”字就是“谋”。联系到《论语·学而篇》里的“为人谋而不忠乎”,我认为这当是正解。
这样,“劳”“诲”两个关键字解决了,句子翻译也就不难了:“爱他,能不(为他)担心吗?忠于他,能不(为他)打算吗?”
(六)
理雅各《论语英译》:The Master said, “Can there be love which does not demand work from its object? Can there be loyalty which does not lead to the instruction of its object?” 再汉译回来就是:爱,能有不终以严格的吗?忠,能有不终以教诲的吗?
潘富恩、温少霞《论语今译》:The Master said, “Can there be love which does not lead to the toil of its object? Can there be loyalty which does not lead to the instruction of its object?” 与理雅各译文相近,只是“劳”字译为“toil”,看来是“让被爱者劳苦”。
辜鸿铭译:Confucius remarked, “Where there is affection, exertion is made easy; where there is disinterestedness, instruction will not be neglected.” 有爱,役使就变容易了。爱民好像成了劳民的手段,那么,这句的重点就不再是讲爱,而是讲劳民。难道真像工农兵学员批判的那样,是“孔丘”“对奴隶主头子”“规劝忠告”,“不致使他丧失统治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