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裂
一口气从居住的城市跑回老家的东河边,呆呆地坐着。枯草在风中颤抖着,就像我颤抖的身和颤抖的心。感觉不出冷,就像感觉不出痛苦一样。
河上已经冰封,虽然不完全,也不结实。芦苇在冰面上支棱棱的,像癞痢头上稀疏的毛发。我知道,它们不会觉得寒冷,自然也就不会流泪。我也是这样吗?我不是动物吗?不是高级动物吗?怎么会不流泪呢?怎么会感觉不到冷呢?
我知道,不知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找到我,给我戴上手铐,不过我不会觉得冰凉。其实,我对手铐向往已久了。甚至向往一颗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额头钻出。这次,应该差不多了。
河对面有个人影,吓了我一跳,怎么看起来像我爹呢?我往草丛里躲了躲,抬眼望去,那人好像是捡起一只野鸭提溜着走了。我父亲也喜欢搞些野物,偷偷摸摸的。不过,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爹,因为此时此刻,他绝没有心思来捡野鸭。
忽然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是个没本事的人,一辈子就是出卖苦力,一丁点儿技术都没有,除了夹个兔子,打个野鸭。这个时候,肯定在家里哭,或者满大街叫着我的名字哭,因为我告诉他我出事了。
据我叔说,我爹哭得最厉害的那次就是我娘扔下我们走的那天。叔说,我娘长得挺好看的,村里人都不理解我娘怎么就看中了我爹,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让猪拱了。我爹又黑又粗,除了老实忠厚没有任何优点。
邻居问我娘,我娘说,就喜欢老实人。可这话说了不到两年,她就跟着一个不老实的男人走了,头都不回,儿子都不要了。
叔说,爹喝了很多酒,抱着叔哭得叔的整个脊背都湿透了。哭完了,就去了东河边,把整个一片河柳砍光了。听人家说,娘就是在这片柳林里,背叛了我爹。爹砍光了,还不算,又一口气把树根刨了。刨完了,病了三天三夜。叔说,要不是他把我放在爹的胸口趴着,恐怕爹也就活不过来了。
爹总是在工地上当小工,挖土、搬砖、抠坑。有一次,掘土机司机没看见,把爹挤在墙根,再挤一拳头的距离,爹就没了。叔说,不是你爹命大,是老天爷不想让你连爹都没有,你可要好好出息啊。
我确实出息了,考上了大学,城里有了工作。可能是随了我妈,还算是一表人才。爹说,你找媳妇的时候,不要太在意模样,肯好好跟你过日子就是最好的。
太阳开始西斜了,芦苇在冰面上拉了一道道怪怪的影子,就像一道道刀痕,更像爹手上冬天的皲裂。在我的记忆中,每到秋风起,爹的手就开始皴裂,有时候还留着脓水。
我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把我拉巴大的,好像爹没怎么照顾我。倒是记得小时候我的衣服是邻居六婶做的,六婶洗的。吃饭的时候,不是在叔家,就是在六婶家。好像爹永远在外面干活,永远蓬头垢面。家长会都是六婶去开的,六婶让我告诉老师,她就是我妈,我始终没有。
有一天,六婶的女儿小娥从后面敲了我一棍,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六婶问小娥为什么,小娥说不为什么,打错了。后来,我知道了为什么。其实,六婶和爹都早就知道了。
突然,头顶响起一声刺耳的鸟叫声,我心里一阵冰凉,太像小会歇斯底里的嚎叫了。
我跟女朋友小会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我很看重缘分,好像是中了《天仙配》的毒。在火车上看上一个人,还能联系上不就是缘分吗?
小会在我下铺,哼着《贝加尔湖畔》,好听。我不禁伸头看了看,正好跟她对了眼儿。我一下子愣住了,她似乎也发愣。小会的眼就像泉水一样清澈,书本里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女孩应该很纯。为了打破尴尬,我说,你唱得真好听。
小会笑了笑,眼睛像月牙儿,还有俩酒窝,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儿勾去了。仰望着车顶棚,热血沸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马上用微信摇一摇,没想到真的摇到了一个,距离不到一米,那就是她了。又摇了摇,我隐隐听到了下铺也有摇一摇的声音,真是她?我简直不敢相信,赶紧加好友……
小会竟然跟我在同一个城市上班,很快我们就掉进了爱情的漩涡。四周前我们领了证,再有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爹在电话里老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出一口气:“孩子,我终于能喘口匀溜气了。”
爹说完,又哭了。叔来电话说,你爹跑到东河边嗷嗷哭了好长时间。据说,那里到现在也没有长出一根河柳。
太阳开始冷淡起来,斜斜地照在冰面上,泛起刺眼的光,瞧不起人似的,我心里忽然感觉到疼痛。被人瞧不起,是一种真正的贫穷,一贫如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种情况下,你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着羞辱和耻辱。
爹的嚎叫,不只是为了我让他扬眉吐气,更多的是自己人生的窝囊。他的人生,仅仅亮堂了两年多一点儿,而后一直在阴雨连绵中。我仿佛听到爹捶胸顿足的嚎叫,那种浸透着羞辱和耻辱的嚎叫……
母亲被耍马戏的给耍了,他有老婆有孩子,只不过都是女孩子,他想让母亲给他生个儿子。几年后,母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了出来。回到了我们县里,却不肯回到爹身边。爹跟叔去找过母亲,两人乘兴而去,灰头土脸个回来了。叔告诉我,你娘说没脸回来,更没脸看见我。说,下个周就嫁给一个包工头。
爹回来后,又去东河,把刚刚钻出来的柳苗刨了个干净,然后,就是一阵嚎叫。
看着疯了一样的爹,想象着距离并不远的妈的模样,我一个人在园子里的一口井边坐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决心跳进去。
小时候,每当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脑袋想要裂开一般,我都要捂上耳朵。读书的时候,一遇到“母亲”“妈妈”的字样,都像电击一样。看到别的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便扭过头。
当叔劝了我一千遍,终于动摇了我,想去看看母亲的模样的时候,她却在我到达的前一秒,打麻将心梗走了。
我站在她身旁,在她没有了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凉。邻居说,她走的时候喊了三声“小军,小军,小军”。那是我的乳名,我情不自禁蹲下来,握着有些余温的手。这只我在梦中拉过无数次的手,越来越凉。我闭上眼,多么希望她能起来抱抱我。在那么一瞬间,仿佛她握了我一下,我猛地睁开眼,竟然发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水。
“唉,这个女人啊。”有人叹了口气。
一阵风吹来,脸颊有些凉,摸了一下,原来是泪水凝住了。多少年没有流泪了?我必须脸上挂满微笑,即使被同事冤枉了,我也要笑着。都说,这小伙子心态好,有度量。
其实我哪有度量?不然,我怎么会对小会下手呢?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尖利的鸟叫,像极了小会歇斯底里的咆哮,我的每个毛孔都冰凉。
“你妈就是个不要脸的跑风的女人!”“你跟你妈都他妈的骚情,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我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会樱桃般的小嘴里能蹦出这么脏的话语……可我,真的出轨了,我无言以对。
我跟张姐的认识,是业务上的缘故。第一眼看到她,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不就是那张没有了表情的脸,现在有了温度了吗?
当她带着满身的温暖靠近我的时候,我丝毫没有犹豫,扑进她的怀里。一阵温馨,一阵晕眩……
当我从酒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一只胳膊支着脑袋,侧卧在我身旁,笑眯眯的。我蜷缩在她的怀里,吸吮着她丰满的乳房,没有一滴乳汁……
“你叫我一声妈。”她轻声说。
我抬眼看看她,为啥?
“你昨晚就一直这么叫着的,”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你没有妈妈?”
“我……”好久没有流的泪水,奔涌而出。半天,吶出一声自己都没听清的“妈”。
“可怜的孩子……”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就像这慢慢变红的夕阳,渐渐染红了江冰,染红了芦苇的影子,张姐的温暖让我缺失了的东西慢慢得到了满足。下班之后,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张姐那里走。
对小会,不经意间,越来厌恶,越来越疏远。就像浪潮退去之后,才会发现沙滩上有无数破碎的贝壳。领结婚证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久。
在我们俩交往这两年,每周都要到他爸妈家。一年当中只有过年和八月十五我才能回家看看爹。小会只去过一次,只吃了一顿饭,没有过夜。
爹知道我在城里买了房子,高兴地来送钱。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利利索索,剃了头,刮了脸。可是,小会竟然把饭菜单独分一小碗一小碟给爹。爹在饭桌一角吃得很尴尬,看得我心里火辣辣的。
我说把小会拉到伙房小声说:“你咋对待我爹和你爹不一样?”
她哼了一声,大声说:“一个老乡熊怎么跟我爸相比。”
爹默言不语吃完后,把我拉到一边,搓着手:“儿啊,只要她愿意跟你过日子,别为了我的事伤了和气,我能跟你们过几天呢?”
我知道爹的眼泪都吞进肚子里了,回家以后或者离开我的视线就会嚎啕大哭,爹的哭已经成了习惯,成了必然。
又一声鸟叫,声音有些沉闷,我浑身抖了一下,仿佛是小会脑骨碎裂的声音。
在一次同事聚会时,我手里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啧啧连声。不料小会蹦出一句:“拿着50岁老女人给的手机还张扬什么?”
同事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而我的脸一阵燥热,脑袋瞬间木了,后面所有的事都断片了。回到家中,我才缓过劲来:“小会,你怎么这么叫我下不来台?”
“你还有脸问?你让我戴了绿帽子,还是一个大妈级的。”小会指着我的鼻尖,眼睛圆圆,脸色冰冷冷,咬牙切齿,“是不是还让我给你当保护伞?”
“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孬种?”小会整个脸都变形了,声音越来越大。
“你小点声,邻居……”
“这个时候你知道怕人了?搂着老女人睡觉的时候,就不害怕吗?”小会蹦了起来。
我有些恼羞成怒,为了买房子结婚,我投资股票连本儿都没回来。是张姐出款帮我买了房子,我告诉小会炒股挣钱了。可是不小心让小会看到了我跟张姐的微信聊天,一切开始昏天黑地。
当小会再次跳着高指着我的鼻子的时候,我攥住了她的手。这只被我抚摸过,亲吻过,也千百次抚摸过我身体每一部分的手,不再柔和,冰冷的像冬天屋檐上的冰凌。
“你他妈想干嘛?”小会整个脸都是扭曲的,让我充满了恶心。
“你再得瑟,信不信我废了你?”
“就你?”小会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狠狠挠了下去。我的眼睛立马就被苦涩的液体模糊了,我伸手摸到一只花瓶,砸了下去……
夕阳渐渐褪去了颜色,冰面昏暗起来。我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向冰面,“夸嚓”,冰裂了,裂纹四射。
“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我们流连忘返,在贝加尔湖畔。”忽然耳边似乎响起小会最爱听最爱唱的歌儿。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就是去看看贝加尔湖。据说,那里的冰裂异常的美丽。我曾经上网查到过一名俄罗斯摄影师捕捉到的冰冻的贝加尔湖湖面上数百米长的冰裂,裂缝仿佛绵延至天际,映衬在夕阳中,美妙绝伦,充满了诱惑。
我们这里也有冰裂,可是没有人注意她的美丽。人在冰面上走,可以听到因冰裂而传来的低闷轰鸣声,这些裂痕,纵横交错,精巧别致。或清晰,或朦胧,或粗狂,或娟秀。有时候,真的想顺着冰裂的缝隙钻进去,让厚厚的冰层挡住一切,像鱼儿一样,静静地自由着。
现在我就在这样的冰面面前,仿佛有着一种巨大的力量,抽拉着我,也在推搡着我,无可抵抗,也无需抵抗,那是一种强烈的诱惑。
掏出从三个药店里买来的安眠药,就着矿泉水,一口,一口,吃完了。把卡里的钱,转账到了爹和小会的微信里。给张姐发去了一个拥抱,一个哭泣。
脑袋开始昏沉,眼睛模糊了。夕阳格外美丽,静静映照在冰面上,红地毯似的,芦苇叶很柔情地向我招着手。
找了块薄的冰面,我静静地躺着,不一会儿,听到细微的“呲呲”声,从身下红色的冰面上传来。冰裂声音,如此美妙。
接着,我看到暗红色的冰面碎裂成粉末,于是,我离天上的星星越来越远,向水的深处落下,落下……这世界尽头的美丽,太灿烂了。
看到了六婶扶着爹,擦去爹永远不断的泪水。六婶关心爹好多年了,爹帮助六婶好多年了。六婶,你会跟我爹白头到老的,是吗?
看到了那个在我眼前从来没有表情的娘,竟然睁开了眼,微笑着向我走来。仔细一看,是张姐。
看到了小会在医院的病床上,吃着我昨天才买的她最爱吃的榴莲,向我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