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子
可以说我们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位神圣而伟大的母亲!尽管人与人之间有着贫富贵贱的差距,而每个人成长的过程,几乎没有区别。可是为什么每当一次次读关于歌颂“母亲”的文章时,仍然为之感动?这大概就是“千古名角唱一曲”的缘故吧!像戏剧中《三娘教子》和《杀狗劝妻》等,看戏人几乎把戏中的台词都能倒背如流,可是年年唱戏,年年看,除了娱乐之外,更重要的因素,莫过于戏剧本身的艺术魅力。多年来,曾几次设想写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可是看了诸多大家的母亲作品后,使我愈发不敢贸然动笔了!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笔底功夫不到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对母亲的涵义,不断有更深刻、更广阔的体会,唯恐笔下不慎而误伤了母亲的圣洁;诠释不透,反有损于母亲的形象。幼年时,少不更事,常参不透母亲的善意,无意间给母亲平添了许多烦恼。这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做为子女的,由于长期习惯了母亲博大胸怀的恩惠,压根儿就未想到过!正是你的无限个不满足,才日见消蚀着母亲这颗点燃了的流着泪的红蜡烛!即使后来长大成人,也未必能全然领悟透母爱的涵义。但是,当我身为人父后,才逐步体会到母亲抚育我兄弟姊妹的不易……

母亲
文‖靳东峰
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许许多多不尽如人意的事。心烦了,一见孩子什么不顺心的事都没了;累了,还没躺下,一见孩子过来,顿时,倦意全消!于是我就想:人类自从有了种族和性别以来,乃至动物,对乳子的感情,是源于天性,源于本性吗?
每个人的童年,总令你终生都难以忘怀——特别是母亲! 那时,我还小,家里人口多,兄弟姊妹六人,加上爷爷、奶奶和父母亲,一个十口之家。自我记事起,家中年年缺吃少穿。一年四季吃黄、白玉米面馍,用白面做一顿汤,对婴儿来说就是上等奶粉,对于大人就是改善生活,即使来了亲戚、贵客也是如此。每年一到腊月初,就连村里人口少的人家,都背上空布袋到外村借粮,何况我们人口大家,年年借年年还,自觉执行,生怕下年人家不借给你。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吃中午饭时,不知大姐说我一句什么,气得我连饭带碗摔到地上,母亲一巴掌打来,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亲因为失手打了我,反嚷起姐姐来,说完把她吃的饭碗递给了我,那时我还小,不太懂事,不知缺吃少穿的日子艰苦、难熬……
到了秋天,看见堆积如山般的玉米棒,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
白天,母亲劳累了一天,晚上,趁着仲秋的一轮明月,母亲搬出纺花车子,地上铺着一页苇席,姊妹们围在跟前,看母亲纺线。
磨盘似的月亮,高高地印在无垠的天宇,习习的晚风,伴随着母亲纺线的“嗡嗡”声,我好奇地,一个劲地用食指摁住纺车的转轴,影响了母亲纺车拐转的速度,母亲不急不躁地:“我娃不动,我娃不动”。两个妹妹在一旁嬉耍嚷嚷个不停,我躺在妈的身边仰头看着头顶明镜溜圆的夜月,听着纺车“嗡嗡”声,这时,母亲唱开了:
八月十五月正东,乌鸦不叫有人冲,八月十五月正南,舅父讲话有半年,八月十五月正西,年老莫娶年少妻,年老娶下年少妻……
母亲不识得字,就会哼两小调。特别是父亲不在家的那段日子,夜里母亲纺线,我姊妹几个围在身边,听母亲唱《五更调》:
一更一点,正纺一枝棉
蚊虫打闹夜双全
蚊虫闹的过呀
蚊虫闹的凶呀
你在空中叫
奴才羞观听
听的奴家动心
听的奴家伤心
伤伤心,咚咚心
杨崖阵上乱纷纷
……
五更五点,正纺五枝棉
喜鹊打闹夜双全
喜鹊闹的过呀
喜鹊闹的凶呀
你在空中叫
奴才羞观听
……
一夜五更。从一更开始,自青蛙、锦鸡打鸣,唱到喜鹊在树上唧唧喳喳天明。我知道,母亲是用纺线来排遣心中那无发诉说的烦闷。
后来,我渐渐长大,不善言语的我,心中似乎懂了点事。一次,不知母亲为啥与爷爷吵了起来。过后,我避开家人,对母亲说:“妈,你为啥骂我爷爷?”一个字错说,竟惹得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我一想,准是我说错了话,让母亲误会了。急忙上前拉住妈的袄襟,仰头看着母亲的泪脸:“妈,我错了”。
正在饮泣中的母亲,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越发委屈地哭了起来……
七十年代末,爷爷、奶奶都相继离开了人世。虽说家里少了两口人的吃喝,可我们兄弟姊妹都已长大,饭量相应也加大了许多。由于土地刚下放到户,吃得还是紧缺。大哥没念完初中,就回家务农,大姐还不到二十岁,连小学都没上到头,便早于大哥出闺人家,大姐出走时,母亲哭得泪人似的!这样以来,相应也补贴我一家粮食的不足。一转眼,大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那段时间,父亲因给县城某机械厂采购时,拉下一屁股债,出外干木工活去了。
一家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记得妈让媒人去给哥撮合提亲的事,连盒二、三毛钱的烟都买不起,急得母亲连夜到大队供销社赊了一盒烟,打发媒人去。好在大哥结婚时,父亲也回到了家。使母亲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虽然,大哥有了孩子后,哥嫂与母亲吵过嚷过,气得父亲都暴跳如雷,可我从未看见母亲落过泪。母亲对子女的宽容,是人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由于家穷,初中还没毕业,我就离开了学校,回到家。开始下地干活。心有不甘的我,放着牛,在坡上背字典、看书。村里同龄人,都已订亲,许下婚约,我的婚姻还没有头绪。给大妹子提亲说媒的人来了,母亲问我:“举,你还没说下媳妇,媒人几次来说霞的事,不定吧,又怕错过好茬,定了,又怕人笑话,说大的还没说下媳妇,急着把小的往外推。”
我看母亲为难的样子,就对母亲说:“我要是这辈子都说不下,难道她都不嫁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心中有了底,不长时间,大妹子的婚事也定了。
白天干一天农活,晚上还得点着煤油灯看书,常常弄的早上起不了床,耽误干活,父亲脾气暴躁,一边骂着,一边把我看的书,双手一掬扔出屋外,叫骂着要用火烧我的书。吓得两个妹子,跑出屋从地上拣不及,只害怕父亲用火烧了。
到了冬天,夜冷更长。看书看到后半夜,就是睡到天明,膝盖以下都是凉的。记得有一天晚上吃饭时,母亲瞅住弟弟说:“文,你哥看一半夜书,黑里睡到天明,腿都没暖热,昨晚鸡叫时,我起来到你二哥睡的那个屋,伸手一摸,你哥膝盖以下冰凉、冰凉。今儿以后,你晚上跟你二哥睡一块,给被窝暖热,免得你二哥腿冷。”
母亲的爱,真是无微不至!
眼看都二十岁的人,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母亲总是责备父亲说:“村里像他一茬娃都说下媳妇了,你也不着急?”
父亲半天一声:“我急有什么法?”
暑往冬来。也是苍天有眼,由于我发奋苦读,乡里乡亲都知道我学写作的事。于公元一九八七年冬,乡领导破格提拔我到乡政府办公室工作。这在当时社会,一个放牛娃,初中都没毕业,能去乡政府工作,是多少庄稼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每次,从单位回来,总听两个妹子说:“不知咱妈有多想你,迟早瞧见对面坡上下来个人,就说是你回来了。一直等到那人走到咱院口时,一看不是你,心才尽了,回来坐到屋里一声不吭。”妹妹的话,至今仍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晚上,一家人吃饭,快嘴的小妹吃着饭说:“咱妈,自你到乡后,也没见她有多高兴过。咱爸还见人就说你在乡里怎么、怎么,咱妈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你,老是熬煎你说不下媳妇"。大妹子吃完饭,放下碗接着说:“也不知是咋着哩,你在外没回来,咱妈一天到晚,嘴都念叨下泡了,老是巴你。可你真正回来了,也没见她有多高兴。”
两个妹妹不知道大爱无言的道理。但在我心里,深深地懂得母亲盼儿的心思,这种灵犀,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母亲都没有说破过。
我到乡政府的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突然得知大姐服毒去世的消息,急忙赶回家中,跪伏在大姐僵硬的躯体旁,放声大哭!身边多少人长时间拉不起我。一想起大姐临死前半月,到乡里医院看病,我忙的没有去陪伴她,从医院回来,又给我拆洗了被褥。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永远地走了!大姐呀,大姐,你撇下两个未成人的孩子,让谁照管?
母亲捶胸顿足地边哭边数啰着:“我娃心中能有多大的事装不下,想不开,你怎能走这步路喃……,你爸一生脾气瞎,我娃迟早见她爸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好娃哩!你不能给你爸说,你咋不跟你妈说喃——好娃哩——老天爷呀,你咋不长眼喃——我娃走了,把我的心掏去了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那悲痛欲绝的哀怨声如泣如诉,把大姐的整个院子围了起来。就连天上时浓时淡的乌云,也放慢了脚步,院边的树,被狂风扭得发出一阵阵细碎声,为之呜咽!
三日后,埋葬了大姐,还是家人搀扶我回到了家。一想起大姐的可怜,我失声痛哭。惹得可怜的母亲,拭去眼泪,反倒劝我节哀。
两个妹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小弟、父亲、母亲三口人,可我还是没有找下对象。28岁时,为了却母亲的一桩心事,我终于仓促地结了婚。
我的孩子满月时,在我的帮助下,小弟也完了婚。同时,大哥也建起了五间新房,虽说替父母了却一桩心事,可是母亲还是放心不下赶到县城,帮妻照顾孩子。一住就是个把月。父亲逢人就夸:“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日子能过到现在这个样子。一月内三件大喜事,人老几辈都遇不到。”
父亲的话,说得母亲心里也舒展了许多。每当母亲回家时,我总忘不了给妈兜里塞二三百元钱,再买好车票,眼看车驶出县城,我才回去。后来,兄弟姊妹遇到一块时,都说妈偏心。大哥、大嫂说:“两个娃,长恁大,咱妈、咱爸都没管过,你看,咱妈把你的娃看多仙气!”
小妹子说:“我也觉着咱妈偏心你!”
小弟、弟媳也说:“咱妈就是偏心你,你看她几个儿子就是到你跟前好。”
母亲在一旁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哪一个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可是好景不长。一家人同甘共苦,才慢慢熬出了头,刚过上两天舒心的日子,我的婚姻突然出现变故,一下子使得已经祥和、愉快的家庭,从此罩上了长时间挥之不去的阴影……
由于我的前妻,很懂得孝敬二老,连算卦也说,孩子生的八字好,是个贵命,将来可许功名……再加上,婆媳相处融洽,母亲恋恋不舍。父母几次去看那已经与我离了婚的儿媳妇和孙子,婆媳见面,抱在一块,哭得泪人似的,临走时,母亲拉住前妻的手,依依不舍,硬要往回拉。亲家母说:“你娃跟我女都离婚了,你拉我女子去干啥?”
母亲说:“我跟娃相处好,我舍不得!”
“你回去想娃了,再来”。前妻的母亲抹着泪眼,很诚恳地说。
母亲对我前妻的异常眷恋,使得她在家心神不安。常在父亲跟前念叨离了婚的儿媳的好处。好长一段时间后,父亲说:“你妈,就是忘不了风云,晚上,手掰着指头,一节一节地数说着风云到她跟前的好……”
那段时间,我离家较远,到新疆姨父的单位工作去了。父亲去信说母亲不在人世了,引得我哭了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回家已经来不及,只好给兄弟姊妹分别写信说:咱妈一生辛苦,受的磨难最大,在我们家最困难时,尤其是父亲不在家那二年,妈和大哥背上几十斤粮食,下二、三里路,到孟沟河水磨去磨面。有时一半天都挨不上号,又不能走,只好守在磨房等。饿了,挖点面拌上水,做成饼,笼火烤着吃。记得有一次,磨完面已经半夜了。我跟大哥和母亲走出磨房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面对面立着谁看不见谁,咱妈说:天再黑也得回出,屋内没有一点吃的,回去还得和酵子,还得蒸馍。大哥和咱妈一人背一点,黑咕隆咚地凭着记忆往回摸。到家时,鸡已叫了两边。妈把酵子和好后已经天明了,如今,好不容易把咱姊妹拉扯大了,一定不要亏欠了咱妈!明年清明节,我回去后,一定给妈立个碑,什么字也不用刻,就立个无字的碑,妈一生的功劳,太大、太大,是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字能够表达出来的。过不长时间,小弟回信说:咱爸想让你回来,故意谎说咱妈不在了。
对于父亲的谎话,我并没任何责备的意思。
第二年春,我回到家,看见母亲身体着实不如从前,两鬓都挂了霜。看上去,明显苍老了许多。饭后,父亲沉思了半晌说:“你一走算是把你妈害苦了!你的心就恁狠?你不念记我,你都不念记你妈,一月三十天,黑里白天哭,操怜的我都不得安生。”
父亲的话,令我心生无限内疚。我不知如何去弥补因我而给母亲造成的巨大伤害!我知道,这伤害,不是身体外的伤害,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伤痕!是人世间任何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的!
1995年,我再次成婚后,生了个儿子,母亲不计前嫌,又来侍侯我的妻和孩子,儿子出生还不到二十天,由于外祖父的去逝,父亲到县城把母亲接回去,料理外公的事去了。
孩子满月,我带着妻和儿子回到了家。谁知母亲仍然对我前妻情感厚重,心理上错误地认为是妻的原因,导致我与前妻离婚。一到家,母亲就劈头盖脸地把妻骂的体无完肤。又说了好多尖酸刻薄的话,就连父亲都不得不出面阻挡,说妈的不对。
好在妻通情达理,没有因母亲过激行为而耿耿于怀。
自外公去逝后,三五年时间,外婆、舅父、舅母及大表弟,接二连三地相继谢世。使得好端端的一家人,就剩了小表弟一人。日子好不恓惶!
2001年4月17日,年仅34岁的大妹妹凤霞,也服毒身亡。十二年的今天,正好是大姐的祭日,大哥的儿子急匆匆跑来给我说:他二姑喝药了!我一听头“嗡”的一声,犹如五雷轰顶。等我赶去的时候,满院子的哭声告诉我:妹子走了!这时大哥、小妹和父亲已经到场,都在不停地抹着眼泪。我放声哭了一阵后,被人拉到隔壁屋里,众亲戚首先商议的是:大妹子死去的消息该不该给母亲说?有的说:不能给说,说了怕受不了打击!她妈本来身体就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有的说:我看得说,她就是哭两声把心里的委屈掏一掏,要不,日后怎么向她解释!这日子长着哩!你瞒哄一时,不能瞒哄久长。
父亲说:她妈的身体恁不好!才经历了她舅家那接踵而至的事情,还没转过弯来,我看绝对不能说!
三姨说:我看得把话说透,这事得让她知道!就是凤霞死了她妈还能见上一眼!要不你埋了葬了,连一眼都不能见。日后我姐万一知道了,你让她到坟上,哭死也都见不到人了。众亲戚你一言他一语,谁也不知究竟哪种方案好!父亲又说这事不能让她妈知道。暂时先瞒哄着,能瞒一日是一日,总比当下再出点意外强 。
三姨说:“要不就把医生叫来!”
千人打锣一人定声,最终结论采用了父亲的说法。这时小弟从外边赶了回来,悲痛不已的哭声,又引得满院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哭了起来,能抑制住的在悄悄擦眼泪,抑制不住的转身离开,躲在一旁暗自饮泣。
哭过之后,我们又关心起墓地来,一问才知道,先生看的坟地,人家地主嫌离他的地太近,不叫把妹子埋葬到那,村里组长也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弟一听,心中十分气愤,坚持要在那里埋。我也忍不住了当着众人面说:人都有兄弟姊妹,假如他的姊妹万一遇到意外,他就把埋到他的地里?
之后,还是妹夫说:咱不和人家置气,去咱的苹果园看看。
三日之后,一捧黄土把小妹送至她苦心经营多年的苹果园地,这也好,你辛苦一回了,待来年苹果熟了,你想吃就吃,不用看别人的眉眼高低!
从坟地回来我提笔写下了一篇祭妹文:呜呼吾妹,不幸天亡,皇天后土,为之悲怆,吾妹贤淑,德及一方。昨日里你还忙在厨房,片刻间,你却驾鹤云霄!上有高堂二老,下有儿女一双,老的离不开你照料,小的要你精心抚养!你不念兄弟姊妹手足之情,难道说你都不念咱父母一天去看你几趟……
这时,众亲戚都回到了院里。突然,不识字的五姑混混沌沌有些神志不清,犯起臆症来,众人忙把她搀扶到屋内床上躺下,迷迷瞪瞪地张了张嘴,长叹一声,随即以唱代说,但说出的话,全然不是她本人所能说出的:“你大嫂生来命也好,三个学生三花堂。老大生来脾气暴,跟他父亲一个材料,以后做事要细想,该饶人时把人饶;大女子生来为仙草,二七岁都已升天了,撇下一双男学生,父子三人把苦熬。老二生来脾气好,知书达理理论高,虽然眼下受煎熬,日后人前比低高”,唱到这里突然收住,喊道:“把老二叫来!”妻把我喊到五姑跟前,只听:“我乃圣母下尘埃,说的话儿要记牢,把你的两个学生好好养。你妻贤惠世间少,有人品来有模样,好好珍惜别忘了!你的心性切莫改,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妹本是七仙女,七月七日生的世间稀,从今往后多学好,侍候你妈把恩报……”
半年之后,还是小妹慢慢地把话说穿,让母亲知道了。只说是大妹子在外出车祸死的!时至今日,母亲仍然不知道大妹之死的真相。
母亲娘家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母亲原本就有过创伤的心灵,再次面临着“船破又遇顶头风”的残酷!这无异于流血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就在母亲连失亲人之后,还未完全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时,大妹子又撇下一男一女,撒手人寰!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沉重打击,把本已年迈的母亲,折磨得心力交瘁、痛不欲生。时隔半月,二妹子八岁的儿子又溺水而亡……
父亲因为连失爱女,吃不下饭,终因食道癌裂变,撇下年迈的母亲,先自走了……
母亲,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步履蹒跚,连吃饭也不能自理,侍侯母亲的重担,无奈地落到妻的肩上。
可是每当我一回家,母亲忽然好像清醒了许多。我天天给母亲端吃端喝,心想:儿在家,绝不让你多走一步路,也给儿点尽孝的机会!逢上好天气,我把母亲的被子,晾晒到太阳下,到了冬天,给她预备多多的干柴,让她把炕烧热暖和。我不在家时,妻还要上地干活,还得给母亲做饭,邻居说:“举山,你上辈子积了多少德,做了多少善事,烧了多少香,能讨个这么好的媳妇!”
朋友说:“你不在家,把屋里一摊子撂给你媳妇,还得干活,还要侍侯你妈。湖南电视台有个节目,叫感动中国,我看你媳妇都快感动全世界了!”
妻说:“你在外,咱妈有时都到天黑了还不见回来,生怕到哪栽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人能操死的心!”
2006年三月的一天,妻做好了早饭,我照例给母亲端了吃喝。饭后,我与妻下地干活时,母亲双手拄着我为她特意做的拐杖,三、五步一停,三、五步一歇地蹒跚着要出院子到外边去串门。母亲年纪大了,呆在屋内也急,时常去村里串门子,看热闹。
吃中午饭时,妻让我去村里叫母亲回来吃饭,妻把饭盛在碗里后,放在了饭桌上,就是找不到母亲!
妻说:“你先吃,饭都冷了,吃毕再去找。”
吃着饭,妻说:“是不是去娃他三姑家去了。”
小妹住在邻村,距离不足二里路程,我想也可能是去那啦!
吃完饭,我就到了小妹家,一问,小妹说:“没有来,压根都没来!”
我心里着急了。
小妹又说:“二哥,你先等会,让我去我村看看,是不是在村里谁家?”
小妹找了一圈,连母亲的影子也没见。这时,我的心更急了,抬腿就要走时,小妹说:“前几天,我听咱妈说她想念咱姑,是不是去咱姑那啦?”
大姑家在村北20里地的另外一个村,妈她又走不动路,她咋能去?我有点不太相信。
“那你说咱妈能去哪?”小妹也急了起来。我见小妹正忙干活,就说:“你不用管,我去找。”
回到村,见人就打听,一问都摇头不知道。我正纳闷,邻家婶子过来了,见我心急火燎的就问:“举山,怎么着,把你急恁很?”“寻不着我妈。”
邻里婶子说:“早上吃毕饭,我见你妈从你门前往西去了。”我一想,肯定是妈又到庙里烧香去了。
观音庙在村西不到二里路的唐洼村。前些年,村里穷,烧香的人总是村里那几个年龄大的老太婆。自从村这二年发展烟叶后,人们增加了收入,就连邻村的人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前些年,庙里什么献祭的东西都没有,这两年,锣、钗、鼓一应响器,成套成双,人送的锦旗都没处放了。人有钱了,神也显灵验了。
一会功夫就到了庙前,内外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香炉上几枝残香,还在冒着最后几丝青烟。我紧赶跑到村里美仕叔家,美仕叔说:“你看对面坡上,有个人影,你看是不是你妈?”
我一想,小妹说起过。母亲想念姑的话,仔细一看,对面坡上有个人影,看样子很象母亲。美仕叔说:“天都半后晌了,你妈肯定还没吃,你去屋先拿个馍送去,要不咋能回来?”
从美仕叔家的锅里拿起一个还带有余温的蒸馍,失急慌忙地朝妈的方向奔去。这条路,多少年都没有人走了。还是刚分地那阵,村修的架子车路,如今柴草丛生,到处都长满了野枣刺,连我都磕绊着不好走,真不知母亲是如何下去这坡的,又上到对面坡上。母亲平常从院口往屋里走还是平路,柱着拐杖都得歇停四、五次才能到屋。况且这里离家至少有三里多路,一会上、一会下,路上高低不平,又有这么深的柴草、枣刺,是什么力量支配着母亲,能行走到这里?
到母亲跟时,母亲说:“我到庙里烧毕香,见天还早,寻思着去看你姑。”这时,太阳已剩下一杆子高了。一看见我那可怜的母亲,精疲力竭地侧卧在草丛里。不由我的鼻子发酸,抱住母亲好一阵号啕大哭。最后还是强止住眼泪,把馍递给母亲先吃着,趁这会天还没黑,让她先慢慢往下走。我得赶紧回去开车,不然天黑半夜都回不去!
我给母亲说好后,连爬带滚往回跑。
等我再次返回到妈跟前时,太阳已落山了。可怜的母亲嘴里还在吃着馍,我都跑了一个来回,母亲仅仅只挪动了20多米远。我心里越加着急起来,把母亲手里吃剩下的一小块馍,装到我衣服兜里,接过母亲的拐杖,背起母亲急切地往回赶。母亲怕累着我,挣扎着要下来走,不让我背她。眼看天黑了,我怎能不着急。又走一段,母亲还嚷嚷着要下来,爬在我的脊背上说:“给我娃挣着了。”
天都黑了,让你走到天明都回不去!我喘着气给母亲解释。停了一会,母亲长叹一声:“唉!妈也不死,把我娃拖累的。”
母亲见天黑了,也不再与我争执,听任我背着她在草丛中急步行走。时而听见母亲的裤褪被路上的枣刺划拉着“咯滋滋响”,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毕竟天黑了,即使我能绕过路上的枣刺,母亲的裤子却无法准确地避开。一下、一上我背着母亲足足急走了二个多小时,行走了近二里路程,肩背着年迈的母亲,一路心里不是滋味,喉咙眼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汗水搅和着眼泪顺脸往下淌,加之汗水里的碱性味,侵蚀着我的眼睛,都腾不出手来擦拭。刚开始还觉不着累,这会儿双腿像捆帮上石头似的,步履维艰。刚到车跟,妻和小妹打着灯在半路喊叫我,我一应声,她也知道我到了车跟,来不及喘息就把母亲扶上了车。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母亲吃完饭就睡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睹得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好象从来就没有指望着享儿女的清福,甘于清贫没有过任何要求,每每我回家中,迟早一进院子,年迈体弱的母亲,顿时满脸笑容,显得异常地兴奋,干枯的嘴唇僵硬地说:“我娃回来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留给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同时,留给儿女们尽其孝道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我就想,母亲一生,平凡而伟大,她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成绩,可她能够始终如一地为儿女们的成长,无私地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到了这把年纪,她不图儿女们有多大出息,老了能有一口饭吃,儿女们一个个能膝前承欢,怕是她唯一的,也是她最后的愿望了。
我常想:为什么天下的母亲对儿女能够做到无微不至的呵护,而母亲费尽一生心血抚养成人的子女们,却不能像母亲关怀儿女一样地照顾老人,俸养高堂?既使你有千万种理由来掩饰自己愧疚的心的冷漠,你就是再忙,也该经常给母亲报个平安吧!

后记
在写《母亲》这篇文章时,每思忆起母亲一生默默无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伟大,以及母亲慈详,宽阔无私的胸怀,使人世间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将变得黯然失色。写的过程中,常常令我无法控制自己情感闸门,几次泣不成声,连笔都握不住了,感觉就像一棵奇大无比的树干,令我心惊!令我心碎!
虽然,我的母亲,还艰难地活在这个世上,凭着一颗一辈子也得不到回报的负期望值,坚强地支撑着心中那片天空。我想,即使她有一天突然离我而去,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因失去母亲而感到寂寞!
最后,还要感谢我手中的这支笔,是它成就了我对母亲平凡而伟大的记述。成就我终于为我的无名的母亲,树了碑、立了传。
作者简介:靳东锋,1964年10月生于河南省灵宝市五亩乡干解元村,祖辈务农,传到我跟突然爱好起文学来。六岁半时才张口说话,之前是个哑巴。初中肄业后,随父亲学木工。八五年在辽宁丹东市《杜鹃》文学讲习所学习;八六年至八七年参加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八七年冬被聘五亩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九一年到故县镇教书;九二年在朱阳镇寺上金矿办公室;九五年回村务农至今。由于经历坎坷,曾一度辍笔,但从未敢忘记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