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四岁。 孩子的文革,是快乐的,是有丰富内容的快乐童年。四至十四岁,正是形成世界观的年龄,所以一些人痛苦的文革,我是无法体会的。
我的记忆,也是从那年开始的吧?
平淡的生活忽然热闹起来。晚饭后,房顶站满了人,口号声此起彼伏。吃饭前,父亲带着全家诵读“毛主席语录”,诵读结束,才能吃饭。大队部(村委会)时常会有批斗会,街上时常会有游行的队伍。
沸腾的村庄是孩子们的乐园,小伙伴们像赶场一样,穿梭在各种热闹的场合。

母亲的不平是因为大表兄
姥爷是国民党、日本翻译官,属于被打到的一类。由于仍在监狱,没有出现在村里的批斗会上。
姥爷是村里的名人,为十里八乡做过许多善事,朴实的乡亲并没有难为姥爷家。
大表兄是红卫兵,年轻气盛,不了解历史,加上有不平之心,闹腾了一阵子。
四姑父是河西(大清河)的大地主。战乱年代,人心思变。
四姑父不是老老实实的地主,有豪杰气,一次能喝一坛酒。他家的长工短工,和他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舞枪弄棒。不久败尽家业,拉起了一支队伍。
这只队伍的性质不清楚,父亲很少说起,只说过四姑父带着几个人来过村里,都骑着高头大马。
1940年前后,四姑全家来到她的娘家定居。解放后给他家定的成分是贫农。四姑父很低调,从不说起自己的事情。印象中乡亲很少评论这家外来户,政府也没有注意过四姑父。
大表兄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后参加了张百发的青年突击队,可以在北京安家过日子。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回到了村里。
大概是家庭和自己的经历,让大表兄成为激进的红卫兵。一天,母亲在家里做针线,听到大表兄在外面喊:张玉英(母亲的名字),给我出来。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的农村,外甥直呼舅妈的名字,是大逆不道。所以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同样的事情还有一件。村支书姓于,在大喇叭里喊他的叔叔:于某某,到大队(村部)来一趟。他叔叔气哼哼地来到大队,扯着嗓子喊:我不叫于某某,我叫**(小名),把于大支书搞得很狼狈。在村里,不管什么世道,礼法是不能坏的,长辈拿着棍子打你,你只有逃跑的份。此事在村里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砸四旧
山东院王家的祖先在康熙年间逃荒到河北,由于战功,累升至河南河北两镇总兵,居住在固安县城,广有房产,号称王半城。不知什么原因,在义和团之前分成三支,离开了县城。我们村是其中的一支。
父亲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去河西讨生活。这期间,老宅被四姑父拆了,雇了北京的汽车拉走变卖。村里人第一次见到汽车。
我小时候,家里的古董只有瓷瓶、60公分见方的装碑帖的坐箱、两米长的画箱。坐箱里面都是折页的、有象牙别针的碑帖,满满的。画箱是空的,里面装的是衣物。
王家在出了两任县令之后就没落了,来到村子以后,见识也不多了。他们经常谈起的是唐伯虎的画,其它的没有谈起过。那画箱里的风景,只有一个唐伯虎的影子。
瓷瓶是乾隆年间的,有六七个,大的有两个,一米多高,上面有花鸟美人,大概属于青花瓷。小的有半米高的,也有更小的。
那天,父亲去院子南墙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把瓶瓶罐罐放进去,盖上土,做了一些伪装。第二天,来了一群人,四处翻找,发现了墙根下的秘密,挖出来,搬到大队,和之前的战利品放在一起,乒乒乓乓一阵乱砸,地上一堆碎片。
父亲的藏宝是多余的,村里哪家有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藏不住的。若真是找不到,估计要卸掉父亲的骨架当做四旧砸碎了吧?
我家的瓷器,为今天的瓷器价格做了贡献。我咨询了古董商,那天砸碎的瓷瓶,大概价值几百万。全国砸碎了多少?若是哪些瓷器都在,古董瓷器的价钱要比现在低十倍吧?
随着瓷瓶破碎的,还有传承了几十代的家谱。家谱不但有王家的代代传承,还有历代亲家。这是一张大网,方圆百里内,几乎村村有亲戚。

万人大会
那时候会多,有村里的会,有公社的千人大会,有县里的万人大会。村里人大多不喜欢开会,支书在台上讲,村民在台下讲,热热闹闹的。
到公社、到县里开会,没有熟悉的人,台下的会开不成,没有人愿意去。父亲喜欢开会,公社和县里的会几乎让他包了。
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不带我就在后面一直追,所以每次开会都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一起开会。别人都是女人带孩子开会,只有父亲一个男的带孩子。
有一次县里开会,每人一碗炖肉,真是解馋。要知道,那时候,只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才会杀猪,才会有炖肉吃。偶尔八月十五也会杀猪。
一次万人大会,晚上有演出,挤倒了一堵墙,听说砸死了人。
万人大会之后,路上随处可见花环,我要捡,父亲不停车。
一次乡里开会,台上的人把我叫到台上,逗我说唱一首歌给我一枚毛主席像章。我很想要像章,但我不会唱歌,也不敢当着千人唱歌,像章也没有得到。
我只有四五岁,却是听会的模范,双眼一直盯着发言的人,一动不动。但发言人说了什么,一句不懂,一句没记住。
村里的运动
村里有诉苦会、批斗会,有游街。
那次全村开诉苦大会,吃红薯面窝头,不知是不是放了糖,甜丝丝的,很好吃,小伙伴们都吃得很开心。很怀疑台上那哭哭啼啼诉苦的人:旧社会有这甜甜的窝头吃,一点都不苦啊。
街上的游行不多,也就一两次。被批斗的人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和黑白无常的帽子一样,胸前戴着一块牌子。
村里没有右派,戴高帽子的是地主和流氓。
地主叫杨华东,高高瘦瘦的,文质彬彬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有好感。村里的几个高高瘦瘦的、和蔼可亲的人,对幼时的我来说,都是神仙。他们是:大姥爷家的大姨、大姨家的姨姐、二姨家的姨姐、四大爷、四妈、五大爷、五妈、廷字辈家的大嫂。
知青
我们村的知青都是北京的。对幼时的我来说,他们都是外星人。洋气、阳光、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有一个知青会针灸,村里人有些大病小灾的,都找他针灸。村里的赤脚医生成了他的徒弟。
有一个知青叫王兰,大美女,优雅、亲切,对村民就像家里人,在生产队当会计。大家都喜欢她,她也喜欢村民。回北京后,仍和村里人通信,村里人去北京找她,她总是热情接待。
知青打开了农村的眼界,为农村展现了外面的世界。村民喜欢知青,至今仍津津乐道。
世事轮回,当年知青下乡,现在农民进城。
我的同事里有知青,他们喜欢回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知青们常常聚会,共话青春岁月。
历史上的文革是十年,我们村的文革只有三年。到1969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已经感觉不到文革的气氛。我的文革记忆,到那时结束了。偶尔有外面的信息,为防止保定的红卫兵冲击北京,公社向西方架起了机关枪。
打狗
那时习惯说打狗,实际是杀狗。为什么杀狗?我猜是因为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给狗吃?
全村有几十条狗。十几名壮汉,一人一根木棒,见狗就打死。
死狗堆在大队,有人剥皮,斩块,放在大锅里炖,肉香四溢,全村都是香味。炖熟了,每家盛上一碗,拿回家里吃。
过年吃的炖猪肉,比炖狗肉差远了。
打狗每年一次,应该有两三次。大概总打狗,主人一次次伤心,就没人养狗了,也就不用打了。
后记:
1921年至1949年,30年奋斗,无数烈士献身,换来了新中国。在这30年间,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消灭剥削、消灭压迫、建立一个公平强大的国家。在这30年间,打土豪、分田地、没收资本家财产,建立公有制,建立人民公社。
有人要包产到户,要私有制,怎么向历史交代?怎么向烈士交代?怎么向地主资本家交代?难道要退还地主的土地?赔偿资本家的财产?难道几十年的奋斗牺牲都是错的吗?
人民公社、文革,都是革命斗争的必然,是阶段性历史的延续,是对人类理想社会的伟大实践。
1976年,伟人长辞,世事变迁,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不改革开放,中国无法融入世界,完全的独立自主,无法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但改、革、开、放,要有度。
比如放,放的是不是多了?教育不能放、医疗不能放、城市交通不能放、民用水电暖不能放。民生都放给了资本,社会主义体现在哪里?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