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跳跃,更要协调
雷于怀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蔡琰,字文姬,是我国东汉末年以才华著称的女诗人。她是蔡邕之女,有着很好的家学渊源和文化教养。她于文学、音乐、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后汉书•董祀妻传》记载她“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有一次,曹操问到她父亲藏有的典籍,她说:“父亲留给我的有四千多卷,因战乱大都散失了,但我现在还能背得四百多篇。”曹操提供纸笔,她将这四百余篇写了出来,竟没有一点差错。这件事足可看出她的学识与天赋。
蔡琰一生十分坎坷不幸。幼年曾随被陷获罪的父亲度过一段亡命流离的生活。后来嫁给河东卫仲道,不久夫亡,因无子而回家寡居。汉末大乱之中,她为胡兵虏获,流落到匈奴,被迫嫁与左贤王,生有两个孩子。十二年后,曹操将她赎回,再嫁给陈留董祀。在她那个时代,有这种遭遇的女人,是被许多人看不起的。
蔡琰流传下来的诗作有三篇:五言《悲愤诗》、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对这些诗的真伪,后人有不同的看法。可以肯定的是五言《悲愤诗》,其余两首尚须进一步研究与判定。因此,这里只想着重说说她的五言《悲愤诗》。
一、它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首文人创作的自传体长篇叙事诗。全诗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篇幅宏大。这是此前文人诗中所没有的。它上承汉乐府民歌之影响,下开文人自传体叙事诗创作之先河。汉乐府中有许多叙事诗,如《十五从军行》、《孤儿行》,都是以第一人称自叙身世遭遇。蔡琰继承了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她之后,有些文人仿用五言《悲愤诗》的手法,来写个人身世遭遇,杜甫的《北征》就明显地受到它的影响。
二、它真实地记录了诗人自己的不幸遭遇,反映出东汉末年社会动乱中广大人民特别是妇女的悲惨命运,控诉了军阀混战的罪恶,具有很强的现实主义特色。“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生不能得,欲死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这是对那场浩劫的实录与血泪的控诉!诗中所写之事,真实具体,人们可以从史书中找到印证。
三、它善于通过细节的描写,具体生动地表现当时的场景,抒发诗人的情感,从而收到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例如写离开匈奴归汉前与儿子分别的场面:“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稚子的动作与语言,母亲的痛苦与矛盾,写得十分细腻,十分具体,读来催人泪下。
因此,蔡琰的五言《悲愤诗》是汉末建安文坛上的一篇杰作,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注:《漱玉》第四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关于薛涛和她的诗
雷于怀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是中唐诗人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诗表达出王建对薛涛的评价与赞许。唐代确实涌现出一批颇有才气的女诗人,如刘采春、鱼玄机、李冶、薛瑗、葛鸦儿等,但就其才华及成就讲,都不如薛涛。
薛涛是中唐长安(今西安)人,字洪度,生年不详,约卒于834年。早年随父入蜀,不久父亡,母女困居成都。她聪颖早慧,史料上说她八九岁就知声律,能作诗。及笄前后,西川节度使韦皋召令侍酒,遂入乐籍。韦皋称许她的才华,曾奏请朝廷授以“秘书省校书郎”之职,因囿于陈规,未能实现。但自此人们均以“女校书”一词来称谓薛涛。若干年后脱籍(有的说十多年,有的说只五年),幽居于成都浣花溪,终生未嫁。但她仍以词客身份出入于韦皋以后上十任西川节度使的幕府,并与当时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刘禹锡、王建等20余人酬唱往来,声名噪于一时。
说到薛涛曾入乐籍,切不可误视为后来以卖淫为生的妓女。唐代乐伎分为四类:皇家有宫伎,地方政府有官伎,军队有营伎,权贵之家有家伎。其身份与今天的演艺人员相似,都是只卖艺不卖身的。至于其中有的人委身于权贵、富豪,是自轻之为,或被逼之为,绝非拿钱必尽之职。今天的演艺名星不也有偎高官、傍大腕的吗?
薛涛是一位难得的多才多艺的女子,曾自诩为“兼才”。她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音乐家、书法家、工艺革新家。她自幼谙通声律,能歌善舞。她的字被北宋皇家收藏。《宣和书谱》评她“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之法。”她改进传统制纸工艺,于纸浆中添入花汁,染成桃红色,并改大幅为小笺,创制出有名的“薛涛笺”。因此,薛涛赢得了时人的尊重。高官显贵、文人雅士都乐与她交往。她去世后,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亲自为她撰写墓志,题写墓碑“西川女校书薛洪度墓”。这种殊荣,是许多男儿都难望其肩项的。
薛涛曾有《锦江诗》五卷,后佚失。明人钟惺编篡的《名媛诗归》中辑有“薛涛诗”一卷,50多首;清人编篡的《全唐诗》中辑有“薛涛诗”一卷,89首。对于薛诗,明人胡震亨在《唐诗统签》中作了这样的评价:“工绝句,无雌声”。我认为这六个字下得十分精当。“工绝句”,相比较而言,薛涛的绝句确实比律诗来得纯熟。“无雌声”,是说她虽身为女子,其诗却有男儿阳刚之气。这从她的几首代表作充分体现出来。例如,她晚年写的《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当时西蜀边陲少数民族常与汉人发生纠纷,以至边境不宁。830年,李德裕做西川节度使,建造筹边楼,内绘西蜀地图,南接南诏,西达吐蕃。很明显,此楼不仅用于登览,更有军事意义。薛涛《筹边楼》,在赞颂李德裕功德的同时,告诫西蜀诸将,不要贪功图利,挑起边衅,而要以安定和睦为重,颇具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全诗题旨深远,意境开阔,气势雄浑,风格凝重。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说此诗“教戒诸将,何等心眼,洪度岂直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纪昀在《四库全书》中评说此诗“托意深远”,“非寻常裙屐所及”。
再如《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此诗前二句,借用《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表达出友人远去、思而不见的情感,写得委婉含蓄,曲折有致。后二句却将伤离之情提振起来:“谁说自今夜我们就要相隔千里?我的梦魂会一直追随着你,无论你走多远,梦魂总会和你在一起!”写缠绵之情,却无低沉之态,倒是有王勃“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那种豁达慷慨之意了。又如《酬雍秀才贻巴峡图》:
千叠云峰万顷湖,白波分去绕荆吴。
感君识我枕流意,重示瞿塘峡口图。
这不过是一首感谢他人赠送画图的应酬诗,她却写得极不平常。首句写图中之景,连用“千叠”、“万顷”两个极大的数量词,气势多么磅礴。承句由图中之水而联想到现实中的“白波分去绕荆吴”,真是思接千里,眼界又多么开阔!有此二句,全诗就显现出雄浑、豪放的风格,决不象许多女诗人将自己的眼光仅局限于闺阁内外。后二句说雍秀才送她巴峡图,是因为知道她有枕流漱石(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寄迹江湖之意。“枕流”之思,历来属于清高仕子,不属于闺阁女流,薛涛却偏像男儿一样,也有这种情趣。这应是她诗“无雌声”的又一例证吧。
注:《漱玉》第五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一位大胆追求爱的女诗人
——李冶和她的诗
雷于怀
李冶(?-784),字季兰,唐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中唐比较有名的女冠诗人。关于她的身世,史载不详。其父大约是个下层官吏或读书人,不然,李冶不可能在幼年时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她后来入观为道士,终身未嫁。这中间有什么原因、变故,史书无具体记载。有人说这说那,不足为据。晚年被唐德宗召入宫中。784年,太尉朱泚的部属叛乱,拥朱为帝。不久朱泚兵败被杀。出逃的唐德宗回到长安后,发现李冶曾向朱泚上诗,就令人用乱棒打死。向叛将上诗,肯定是错误的;但为什么上诗,被迫还是主动为之,诗的内容又是什么,后人都说不清楚。
说到李冶为女冠诗人,这里就不能不说说道教。唐代道教十分盛行,因为道家以老子李聃为始祖,而李聃与唐朝皇帝又是本家。李世民就曾下诏,将道士的地位排在佛家僧尼之前。唐高宗游幸亳州老君庙时,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追封的尊号更多。老子的地位越高,道士的地位自然也就越高。唐代道观由八方供养,道教又崇尚自然,并不禁欲,因此道士大都过着衣食无忧、行动自由的生活。从皇家到权贵到老百姓,都有妻女入观为道士的。有名的杨玉环在正式入宫做贵妃之前,就被唐玄宗从寿王府弄到道观去做了一段时间的道士。一些有才华的女子,如李冶、薛涛、鱼玄机等,都做了(或做过)道士。古代女子不着冠,但女道士要着冠,故称“女冠”,会写诗的就称为“女冠诗人”。
李冶是中唐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与刘长卿、崔涣、陆羽、释皎然、朱放等诗人都有诗章往来。刘长卿称赞她为“女中诗豪”。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评说李冶:“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兰则不然。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评价都很高。宋人陈振孙曾录《李季兰集》一卷,后佚失。今存李冶诗仅十六首,全在《全唐诗》中。
李冶终生未嫁,不是她不想嫁。《唐才子传》记载,李冶“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她是一位容颜和才华都十分出众的女人,性格又很潇洒。“天生丽质难自弃”。因此,在与男士交往、意甚相得之时,总想追求美好的爱情,让自己终生能有所依托。这从她仅存的十六首诗作中,可以充分地体现出来。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
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这首《感兴》诗写月夜怀人,怀的是谁,不得而知。但全诗流露出她对于朝云暮雨、镇日相随那种甜蜜的爱情生活的热切期盼。
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
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复北山。
这首《偶居》,更深刻揭示出李冶渴求爱情时那种心旌摇曳、难以自持的内心世界。释皎然与她同乡,又有诗才。两人相识后,她写了一首《结素鱼贻友人》送给皎然:“尺素白如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诗写得颇似汉代的乐府民歌,语言清新浅近,情意大胆泼辣。可惜皎然是佛门弟子,没有接受她主动递过来的爱情酒杯,而是回写了一首《答李季兰》:“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委婉地予以拒绝。
其他的男人呢?她与诗人朱放有过一段密切交往,有一首诗《寄朱放》: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她对朱放的爱恋是多么深沉,多么执着!像那郁郁的山林、绵绵的野花,多么广袤无垠,多么生机勃发!可是,两人并没有什么结果。朱放有一首《别李季兰》:“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断肠时。”隐约地表达出分手之意。
她与会品茶的陆羽(字鸿渐)也有过密切交往。有一次生病了,陆羽专门来慰问她。她写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陆羽应是她人生中一位难得的知已。但也只能“偶然成一醉”,并不能镇日相随,更不能终生相讬。
她还有一首诗《送阎二十六赴剡县》: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阎二十六,即阎伯钧,也是李冶曾经付出过一段真情的男人。今存十六首诗中,除这首外,还有二首是关于阎伯钧的:《送阎伯钧往江州》、《得阎伯钧书》。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离情就像芳草一样,无处不在,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自己对阎伯钧的爱意。“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她在梦里追寻阎伯钧,又总追不上。“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更含有对阎的期盼与规劝。可是,二人依然没有结果,阎伯钧最终离她而去。唐代士大夫与女冠的恋情,大都是短暂的。囿于封建礼教,男士们不会付出真心,不过是一时的两情相悦,有的甚至是为了追求一段“风流韵事”。白居易与女冠韦炼师、李商隐与女冠宋华阳,都是如此。
大胆、主动地追求爱情,落得的却是无情离弃。这是为什么呢?李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她只有将自己的体悟写进《八至》诗中: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在爱情与婚姻上,没有经历人生沉痛的挫折或打击,是如何写得出“至亲至疏夫妻”这样深含哲理的诗句呢?
注:《漱玉》第六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一位用诗才化解婚姻危机的女诗人
雷于怀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丈夫喜新厌旧,无端抛弃妻子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晚唐女诗人薛媛也遭遇到这种事,但她却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婚姻危机。
史书上关于薛媛的记载太少。我们只知道她是晚唐濠梁(今安徽凤阳)人,南楚材的妻子。《全唐诗》存诗一首。据晚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述:“濠梁人南楚材者,旅游陈颖。岁久,颖守慕其仪范,将欲以子妻之。楚材家有妻,以受颖牧之眷深,忽不思义,而辄己诺之,遂遣家仆归取其琴书等,似无返旧之心也。……其妻薛媛,善书画,妙属文。知楚材不念糟糠之情,别倚丝萝之势。对镜自图其形,并诗四韵以寄之。楚材得妻真及诗范,遽有隽不疑之让,夫妻遂偕老焉。”这段话的意思是:薛媛的丈夫南楚材游学外地,被地方长官看中,打算招为女婿,南楚材也答应下来。薛媛知道后,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对着镜子描了一幅自画像,题写了一首五律诗,寄给丈夫。南楚材见后,顿生愧意,于是学习西汉的隽不疑,辞去这门亲事,回家来与薛媛白头到老。从这件事充分看出薛媛超凡的才智。
薛媛的写真画早已消失了,诗却留存下来。虽说只存有一首诗,人们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出众的女诗人。因为这首诗确实写得太好了。原文是: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
已惊颜索莫,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写真寄外》
诗好在哪里?我认为,起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寒”字的选用,表现出作者炼字的功力。诗题是《写真寄外》,首联就开门见山,从写真入笔:“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既然要自图其形,自然要对镜先睹其容。关键是“寒”字下得好。这是宝镜的“寒”,更是作者心境的“寒”。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中所言:“诗要表现的不是事物的实在面貌,而是事物的实际情况对主体心情的影响。”薛媛是在丈夫将要背叛自己的情形下写真作诗的,宝镜的“寒凉”自然会影响到女诗人心境的“寒凉”。一个“寒”字,为全诗定下了基调,渲染了气氛。
二、心理刻画,细致入微。拈上宝镜,作者见到的是什么?“已惊颜索漠,渐觉鬓凋残”。首先入目的是干枯黄萎的面容,进而细看则是凋落稀疏的鬓毛。这是诗人对自己容颜观察由粗到细的过程,“已惊”和“渐觉”则写出了细微的心理变化。红颜已老,青春易逝。这是丈夫想另寻新欢的原因吗?然而自己不正是将红颜与青春献给了丈夫,献给了与丈夫组合而成的这个家,才落得今天的逐渐衰老吗?丈夫的作为,岂不令人心寒吗?作者对着镜中的自己想得许多许多。而她所想到的,也是她希望丈夫要好好想一想的。
三、泪眼易描,愁肠难写,不仅是诗人真实情感的表达,更是一种写作经验的总结。“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从绘画角度讲,一个人愁苦的外形容易描绘,但愁苦的内心则是难以描绘出来的。写诗更是如此。作者用难易的对比强化了自己心灵深处的苦痛。汤显祖的《牡丹亭》就借用这两句诗,写杜丽娘的春愁:“三分春色描将易,一段伤心写出难”。这两句诗同时是一种写作经验的总结。宋人陈郁在《藏一话腴》中有很长一段话讲到写形与写心的问题。他说:“写照非画科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者也。”他举出许多例证,强调写诗不像绘画,以诗写人的外形比较容易,但要写出人的内心则很难;“写之人”(即作者)对写作对象要有深入细致的了解,自己还要有很好的学识与胸襟,因此说“写之人”更难。陈郁的这段议论,很明显是从薛媛这两句诗受到启发而来的。
四、含蓄蕴藉,不失温柔敦厚之旨。诗即使是讽刺,古人也强调不可单求痛快,过于怒张。孔子就曾有“温柔敦厚,《诗》教也”的主张。薛媛虽不满于丈夫“不念糟糠之情,别倚丝萝之势”, 但她的目的还是想规劝丈夫,因而十分注意写得含蓄蕴藉,留有余地,让丈夫有台阶可下。“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恐怕你把我完全忘记了,所以画了这幅像寄给你,希望你时常打开来看一看。这个“恐”字用得十分得当,作为女诗人自己的主观臆测,而不是对对方的直接指责,这就不至刺伤丈夫的自尊心,为他回心转意留有余地。薛媛这样写,完全符合我国古代诗歌所提倡的“温柔敦厚之旨”。
诗不在多而在好。有一首好诗就可留传千古。薛媛的《写真寄外》,让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记得她的名字,也留给后人许多教益与启示。
注:《漱玉》第七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南北文化融合的例证
——胡太后和她的《杨白花》
宋人郭茂倩编辑的《乐府诗集》卷七十三“杂曲歌辞十三”中辑有两首《杨白花》。第一首的作者为“无名氏”,其辞为: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闰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来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诗前,郭茂倩写有一段文字:“《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勇有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其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足歌之,辞甚凄惋’。故《南史》曰:‘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这段文字说明作者不是“无名氏”,而是北魏的胡太后,并说清了与这首诗有关事情的原委。
胡太后(?—528),南北朝时期北魏宣武帝的妃子,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少数民族。宣武帝死后,幼小的孝明帝即位。其母胡妃被尊为皇太后,并临朝执政。关于胡太后在治国理政方面的功过是非,是史学家研究的事情,本文不想讨论。宣武帝死时,胡太后才二、三十岁,风华正茂,孀居难耐,自然会生出一些故事来。大将杨大眼之子杨白花正年轻力壮,长得又很帅,胡太后就引诱他与之私通。后来杨白花惧怕惹出祸事,逃到南方投奔于梁,并改名杨华。杨白花是个无情郎,胡太后却是个多情女。她竟思念不已,创作一首失恋哀歌《杨白花》,要宫女日夜连臂踏足(当时的一种舞蹈),唱给她听。单从这点来讲,已是十分感人了。
胡太后这首《杨白花》,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因为它是我国南北文化相互融合的具体例证。众所周知,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南方多为汉人,北方多为少数民族(古时称为“胡人”)。从公元420年东晋灭亡到589年隋统一中国的一百七十年间,我国历史上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史称南北朝时期。南朝宋齐梁陈四代,为汉人政权;北方的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等,均为少数民族统治的政权。长期的分裂,虽然会带来南北文化的差异,但这不是绝对的;两者之间的交流、融合,才是历史的主流。且不说政治、农耕、宗教、礼仪、饮食、服饰等诸多方面的文化,单就诗歌文化这一块来讲,彼此影响、融合的痕迹就十分明显。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木兰辞》,就是北方少数民族女子豪爽尚武风俗与南方汉民族忠孝观念相互融合的结晶。胡太后的《杨白花》,也很明显地受到南方诗歌文化的影响。比胡太后早半个多世纪的南朝宋代诗人鲍照有首《拟行路难》,起首六句:“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两相比较,不难看出,从诗的内容到形式,从诗的词语到用韵,胡太后深受鲍照的影响。再从《杨白花》一诗中,“谐音”、“双关”、“反复”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也是胡太后学习、仿效南朝民歌的结果。因此,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在谈到胡太后的这首《杨白花》时指出:“通首隐切姓名,笔笔相关,分明从吴歌得来。”冯沅君也指出,这是“南文化北渐”的结果。
胡太后的《杨白花》对后世中华诗歌文化的发展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唐代的柳宗元、明代的高启等著名诗人都写有乐府诗《杨白花》。柳诗为:“杨白花,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高诗为:“杨白花,太轻薄。不向宫中飞,却度江南落。美人踏足连臂歌,山长水阔奈尔何?奈尔何,春欲晚,何不飞去仍飞返?洛阳树,多啼鸦;愁杀人,杨白花。”两诗的内容、意旨、情感、语言、风格等,与胡太后的《杨白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胡太后的《杨白花》,充分证明我国历史上,汉人和北方少数民族在文化上是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文化上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的根基。片面地夸大南北文化差异,不利于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
注:《漱玉》第八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悯农——悲情女诗人朱淑贞情感的另一方面
雷于怀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这是南宋女诗人朱淑贞的《秋夜有感》。我十来岁时就在乡间一个手抄本上读到它,留给我的印象是:“这个女人好伤心!”
确实,朱淑贞是一个十分伤心的女诗人。她生活于南宋初期,约1135至1180年间。祖籍歙州(今安徽歙县),《四库全书》定其为“浙中海宁人”。父亲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小时受过良好教育,博通经史,能文会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是一位难得的才女。她更是一个热切追求美好爱情的女人。“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清平乐》)、“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元夜》其三),就是她内心世界的大胆表露。可惜天不随人愿,她的婚姻非常不幸。究竟嫁给了什么人,生活中又发生了些什么,没有翔实具体的记载。反正是所托非人,从理想到现实,落差太大。夫妻间不仅缺少情感,还缺少共同的情趣和语言。最后她只有分居,回到娘家,终日悒悒不乐,四十多岁便离开了人世。据说去世后,父亲将她平日的诗作付之一炬。南宋淳熙九年(1182),有个叫魏仲恭的人,将朱淑贞残存作品辑录成册,为后人留下《断肠诗集》《断肠词》二本。
朱淑贞的诗词大多抒写自己爱情、婚姻的不幸,愁苦哀怨,单是“断肠”二字就反复出现多次。如:“针线懒拈肠自断,梧桐叶叶剪风刀”、“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闷怀二首》);“逢春触处须萦恨,对景无时不断肠”(《伤别》其二);“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恨春》其五);“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舟行即事》其六);“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中秋闻笛》);“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谒金门•春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断肠”?朱淑贞在《秋日述怀》中说得很明白:“妇人虽软眼,泪不等闲流。我因无好况,挥断五湖秋”。她作为女人,并不是平白无故就流泪,是因为“无好况”,才使自己的泪水像五湖的秋水一样多。“无好况”三字包含了多少伤心的故事!正因如此,人们将朱淑贞归入了“悲情女诗人”一类。
不过,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朱淑贞只是一个完全沉溺于个人伤痛的女诗人。在她留存的有限诗作中,还有好几首是在抒写她情感的另一面,应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面,那就是——悯农。请看她的《苦热闻田夫语有感》七绝四首:
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
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
日长饥喝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
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
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在酷热久旱的季节,朱淑贞与一位农夫交谈,听他倾诉,深有感触,一连写下四首诗,表达出诗人对久旱禾枯、秋收无望的忧虑,对农夫汗血勤劳、救田无助的同情,更有对富豪之人羽扇纶巾、安坐高堂的指斥。语言浅近通俗,感情则真诚深挚。她在后来的《喜雨》其二中还写道:
琼瑰万斛写碧落,陂塘池沼皆泱泱。
高田低田尽沾泽,农喜禾无枯槁伤。
久旱逢甘雨,禾苗以苏,收成有望,农民欣喜,朱淑贞也万分欣喜。作为古代一位官家女子,她能有这种与劳动人民完全相通的思想情感,是多么难能可贵!读了朱淑贞的这几首诗,不禁使我们想起唐人李绅、宋人杨万里的《悯农》诗,更想起比朱淑贞稍早一点的曾几的诗《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
因此,我们不要只看到朱淑贞“哭损双眸断尽肠”、常诉悲情的一面,还要看到她情感的另一面——关心农事、同情农夫的悯农情怀。这正是她的诗作更具社会价值之所在。
注:《漱玉》第九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苦命女人悲愁歌
雷于怀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是西汉女诗人刘细君留下的唯一一首诗《悲愁歌》。
提到刘细君,首先不能不谈到“和亲”。在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特别是匈奴,经常入侵中原,抢掠财物,杀戮百姓,弄得边境很不安宁。为了安边,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汉族统治者往往采用政治联姻的办法,将自己或他人的姑娘嫁给敌方的首领,使矛盾暂时缓和;或者嫁给与敌方也有仇怨的另一少数民族的首领,联合起来,共同打击敌方。这就是“和亲”。和亲是一柄双刃剑。从国家层面讲,它有利于缓和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矛盾,有利于边境安宁,也有利于中华民族彼此之间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但从被和亲的女子来讲,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往往带来终生的苦痛。刘细君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刘细君是汉武帝刘彻的侄孙女,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可谓皇家贵胄。刘建因参与谋反,事败后自杀,其妻也被斩首。刘细君因年龄幼小,幸免于难,成了孤儿。公元前105年,汉武帝为了联合乌孙国共同抗击匈奴,便将年仅十多岁的刘细君封为公主,嫁给乌孙国王昆莫猎骄靡。乌孙也是游牧民族,生活于今天的伊犁河与伊塞克湖一带。与中原汉族相比,经济、文化十分落后。刘细君孤身一人来到乌孙,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国王又已经很老了,刘细君和他的孙子差不多大,哪来幸福美满的婚姻可言。更令人难堪的是,两年后,昆莫提出:“我已老了,你再嫁给我的孙子岑娶吧!”祖孙共妻,有悖人伦,这让中原文化教育出来的刘细君实在无法接受。她给朝庭写信,要求归国。汉武帝不许,回答说:“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刘细君无奈,只得再嫁给岑娶。不久,昆莫去世,其孙岑娶继位。一年后刘细君生下一女,由于产后失调,加上心情郁抑,不久就亡故了。是年为公元前101年,刘细君大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
刘细君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与乌孙和亲的公主,也是第一个用诗歌讲述自己和亲苦痛的女人。她的《悲愁歌》写得通俗易懂,感情真挚可信。全诗六句。前四句赋事,记述了自己远嫁乌孙,生活习惯完全不适应的真实情况。诗不同于文,不可能面面讲到,她只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住(“穹庐为室兮毡为墙”)和食(“以肉为食兮酪为浆”)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又是每个人一天也离不开的。无法适应,无法忍受,这让远离家乡的刘细君饱受煎熬,十分痛苦!最后两句抒情,表达出她对家乡日夜思念的深情,迫不及待要回到故国的希望。《悲愁歌》写的是边塞事,抒的是边塞情,它开启了我国边塞诗的先河。
在艺术形式上,《悲愁歌》继承了楚辞的特点,但又有所创新。众所周知,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原为楚国人,因此,汉代前期的诗作都有着楚辞的明显影响。如刘邦的《大风歌》、刘彻的《秋风辞》、司马相如的《琴歌》、李陵的《别歌》、息夫躬的《绝命辞》等。刘细君生长于江都(今扬州),是楚国故地,因此《悲愁歌》也不例外。其明显特征就是“兮”字的嵌用。但《悲愁歌》只是在诗的体式上沿袭了楚辞,艺术特色又有所不同。楚辞在句式上讲究参差不齐,《悲愁歌》除去“兮”字,都是整齐的七字句。楚辞多运用想象、比喻、夸张等手法;《悲愁歌》则只是写个人的实事、实景、实情、实感,没有一点雕饰。刘细君所经历的事实本身就是非常悲惨的,因此没有必要雕琢文辞,但诗读来同样十分感人。据说汉武帝读到这首诗,也情动于衷,特地派人带上物品,到乌孙国去慰问她。《悲愁歌》在写作上告诉我们一条道理:诗的写作手法是由诗本身的思想内容决定的,不要故意做作。
注:《漱玉》第十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班倢伃及其五言诗《怨歌行》
雷于怀
班倢伃(亦作“婕妤”),汉成帝妃子,楼烦(今山西宁武附近)人,名字及生卒年月不详。其父班况为校尉军官,曾在抗击匈奴中立过功劳。娘家孙辈班固、班昭、班超,都是东汉初期著名人物。班倢伃小时受过良好教育,有姿容,有才学,有美德。入宫后,不争宠,不干预朝政,谨守礼仪,行事端方,颇受成帝宠幸,封为“倢伃”(皇帝嫔妃的一种称号)。汉成帝耽于酒色游乐,曾作大辇车,要班倢伃同车巡游。班倢伃辞谢说:“观古代画图,贤圣之君出巡皆有名臣坐在旁边;只有夏商周末代亡国之君出巡时,才有宠幸的女人坐在旁边。你今天要我与你同坐一车出巡,不是与那些亡国之君很相像吗?”成帝觉得言之有理,只好作罢。班倢伃也因此事,深受皇太后及宫内外众人的称赞。后来,赵飞燕姊妹入宫,为了争宠,向成帝屡进谗言,构陷他人。班倢伃就自请到长信宫专门侍候皇太后,以避其害。成帝死后,太后令她守护成帝寝陵。班倢伃死后,也葬于成帝陵园之中。《汉书•外戚传》中有关于她的小传。
班倢伃是一位以辞赋见长的才女,据传一生著作颇丰,但大部已佚失,今仅存《自伤赋》、《捣索赋》两篇,五言诗《怨歌行》一首。
《怨歌行》又名《团扇歌》。由于《汉书•外戚传》关于班倢伃的记载只提到两篇赋,并未提到这首诗,因而有人怀疑为伪作。《怨歌行》最早见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昭明文选》和南朝陈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都标明为班倢伃所作。《玉台新咏》在诗前还有小序:“昔汉成帝班倢伃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从诗的内容、情感来讲,也与班倢伃在宫中的遭遇相合。因此,大多数研究者认为,《怨歌行》应为班倢伃所作。全诗如下: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全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全诗可分为三层意思:前四句为一层,写团扇(又名“合欢扇”)质地优良、制作精美,用刚刚织成的齐国丝绸做成,鲜洁如雪,团团如月。中间二句为第二层,写团扇的功用(“动摇微风发”)及受到主人的喜爱。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写团扇担心秋凉后,主人会弃置不用。
很明显,这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最早的一首文人比体诗。全诗通首比喻,表面言此,实则言彼,具有象征性,这是比体诗的最大特点。班倢伃是在用团扇来比喻自己,有着美好的仪容和纯洁的品德,入宫后能受到皇帝的宠幸。但她知道,这种宠爱只会是一时而不可能长久的。就像团扇,秋凉后主人会弃置于小竹箱中,不再使用一样;皇帝另觅新欢后,也会恩断义绝,将她打入冷宫去。这首诗通过作者对团扇的描写,表现出封建时代妇女先被玩弄、后被遗弃的悲惨命运,因而具有普通意义。
这首诗对后代的影响很大,主要为两个方面:一是从内容讲,以团扇来表现女人的不幸,为后代许多诗人所借用。如刘禹锡的《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题材、主旨皆与班诗相近。韦应物的《悲纨扇》:“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反用班的诗意,写对亡妻的悼念。司空图的《扇》:“珍重逢秋莫弃捐,依依只仰故人怜”以及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则进一步从写女人不幸扩展到其他人际关系。不论怎样,这些诗作,都有着班诗的明显痕迹。二是从艺术上讲,比体诗后来成为一种独特的诗歌形式。如朱庆余的七绝《近试上张水部》,以新妇“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作比喻,向官至水部员外郎的张籍,探问自己的诗文是否符合当时应试的要求;罗隐的七律《黄河》,句句写黄河,又句句比喻当时的科举制度,以黄河“解通银汉终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揭露朝廷科举的乌烟瘴气;于武陵的五律《赠卖松人》,写卖松人向喜欢夭桃秾李的“翠楼人”出售松树,所售非人,不可能达到求利目的,比喻高洁正直的读书人,不可能为腐败的当权者所赏识重用。这几首都是通首用比的比体诗。由此可见,班倢伃的《怨歌行》在我国诗歌史上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
注:《漱玉》第十一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真事真情 千秋如在
——东汉女诗人徐淑及其《答秦嘉诗》
雷于怀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
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
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
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
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
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
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
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这是东汉女诗人徐淑写给丈夫秦嘉的五言骚体《答秦嘉诗》。
徐淑,东汉陇西郡(今甘肃通渭县榜罗镇)人。生卒不详,大约东汉桓帝前后在世。从现存的诗文看,她应出生在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家庭,从小深受传统文化熏陶,造就了她的才学与品德。她一生写了许多诗文,曾有诗集传世,可惜后来佚失了。今只存《答秦嘉诗》一首,给秦嘉的书信两封。
谈到徐淑的诗,不能不先谈谈她和秦嘉的有关情况。秦嘉是徐淑的丈夫,也是同乡,同为通渭榜罗人,在陇西郡做个小官。二人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秦嘉婚后四言诗《述婚》写道:“神启其吉,果获好逑;适我之愿,受天之休。”感谢上天的惠顾,让他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妻子。不幸的是,徐淑后来得了重病,不得不离开秦嘉,回到娘家治疗休养。
当时朝廷为考核地方官吏政绩,要求郡守将每年的人口、田亩、钱谷出入等情况汇编成计簿,呈送皇上考查,称为“上计”;负责送计簿去京城的吏员,则称为“上计吏”。这一年,“上计吏”的差事落到秦嘉头上。从陇西郡治到老家通渭榜罗,有一百多里,公事无法脱身,秦嘉就写了《与妻书》,安排车子去接徐淑。徐淑见信,很想回来见面,奈何重病在身,只好回信说“迫疾惟宜抱叹而已”;“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遗憾自己不能回到丈夫身边。秦嘉于是又写了《重报妻书》,除了表达远别不能一见的怅恨外,托人送去一面“世所稀有”的明镜,“并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徐淑回信说:“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并表示“素琴之作,当待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所赐之物,都要等到丈夫回来再启用,大有“非悦己者,女不为容”之意,表达出忠贞爱情的决心。
秦嘉到京都洛阳交差后,不曾想被朝廷留下,任命为黄门郎,无法返回陇西。后随皇帝出巡,不幸客死湖北江陵津乡。徐淑抱病忍痛,为秦嘉料理丧事。事毕后,舅兄逼迫徐淑改嫁,徐淑毁形不从,抚育孤女,守寡终生。今通渭榜罗镇有二人的合葬墓。唐史学家刘知几在其《史通》卷八“人物”中写道:“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对徐淑给予了很高评价。
秦嘉离开陇西赴京前,因未能与徐淑见上一面,惆怅不已,又作五言《赠妇诗》三首,寄给徐淑。诗中写道“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其一》);“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别离,思念叙款曲”(《其二》);“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其三》)。徐淑读后歔欷不已,写下了传诵千古的《答秦嘉诗》。
这首诗除个别字词需要解释外,并不难懂。“不差”:“差”通“瘥”,音chài,病愈的意思。“引迈”:“迈”为远行,引迈即启程、上路之意。诗可分作两层。前十句为第一层,主要叙事,叙日常生活之事,寓情于事:先写病重,不能回去见面,心存无奈;次写许久未能一起生活,心存愧疚;再写丈夫奉命远离,自己却无法回来叙别,心存遗憾。后十句为第二层,主要抒情,抒夫妻离别之情,直抒胸臆:瞻望而踊跃,伫立又徘徊,形象地表现出女诗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神态。日夜思念丈夫,以至愁肠百结,以至睡梦里还想念着丈夫的“容辉”,以至恨无双翼追随远去的丈夫。女诗人的内心该是多么痛苦、忧伤!她只有“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了。
这首诗写得情感深挚、凄婉动人,且语言平易,音韵和谐。南朝钟嵘在《诗品》中评说“事既可伤,文亦凄怨;”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评说“真事真情,千秋如在”;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说“词气和易,感人自深”。都是十分中肯的评语。此外我认为还有几点,应予肯定:一是秦嘉、徐淑之诗作,在我国文学史上开创了夫妻赠答的先河。二是徐淑的诗为骚体五言,是东汉时期楚骚体与四言、五言相结合的产物,被后人称之为五言诗形成过程中难得一见的“活化石”。三是“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随”二句,想像新奇,为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触发了灵感。四是秦嘉、徐淑二人的爱情故事及互相赠答的诗文,感人程度不亚于南宋的陆游与唐琬。因此,从南朝徐陵的《玉台新韵》起,历代诗歌选本都载有他们的简要事迹及诗作。明清有些诗人更以他们的爱情故事为题材,予以歌咏,可见影响深远。
注:《漱玉》第十二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鲍令晖及其思妇诗
雷于怀
鲍令晖,南朝宋代著名文学家鲍照的妹妹,东海郡(郡治在今山东郯城北)人。生卒不详。按鲍照生卒约414—466年,而鲍令晖先于鲍照去世,因此可以肯定她生于414年以后,卒于466年以前。今人丁福林《鲍照年谱》认定鲍令晖卒于宋孝建三年(456)。出生清寒人家。鲍照在《拜侍郎上疏》中说他“身地孤贱”,少时曾“束菜负薪”,从事农耕。但兄妹二人从小都应受到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因而富有文学才情。鲍照是我国南北朝时期最为杰出的诗人,鲍令晖是宋齐两代唯一留下著作的女文学家。她曾有《香茗赋集》传世,后可惜散佚。南朝陈代徐陵《玉台新咏》中辑有鲍令晖诗作七首。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鲍令晖的诗“崭绝清巧,拟古犹胜”。
今天我们能读到的鲍令晖诗共六题七首,它们是:《拟青青河畔草》《古意赠今人》《拟客从远方来》《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自君之出矣》《示行人》。这七首诗,可以说都是思妇诗。但有人说后二首是鲍令晖写给哥哥鲍照的,从内容看,模棱两可,姑且排除;其余五首都属思妇诗,则是无疑的。
所谓思妇诗,是以表现妻子思念远行丈夫为主题的诗歌。我国古代由于征戌、徭役、游历、求官、谋生等多种原因,男人外出,久久未归,又音讯难通,致使独守空房的妻子思念不已。于是许多诗人(包括作为妻子的女诗人),就以此为题材,描写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思妇诗很早就有。《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汉代无名氏古诗《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等,就是我国早期思妇诗的代表作。由于史料不详,我们对鲍令晖的婚姻家庭情况不清楚,无法断定她的思妇诗就一定是写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诗的理解与评价。因为诗人作诗,主人公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不确定的他人。更何况《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就明确标明是代人而作。
从现存仅有的五首诗作看,鲍令晖的思妇诗确实写得很有特色:
她善于描写思妇细腻的思想情感。鲍令晖笔下的思妇,既不是简单的思,更不是简单的怨与恨,而是从多个角度写出思妇丰富的思想情感。有直抒胸臆,思念不已:“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綖”(《古意赠今人》)、“行行日已远,转觉心弥甚”(《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有担心丈夫冷暖,于思念中寄予无比关怀:“寒乡无异服,毡褐代文练”(《古意赠今人》);有红颜易老,青春难再的忧虑:“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有推己及夫,设想对方与自己一样,也在互相思念,彻夜难眠:“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同上);更有对爱情的忠贞与执着:“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历春”(同上)、“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拟客从远方来》)、“容华一朝尽,惟余心不改”(《古意赠今人》)等。因此,鲍令晖笔下的思妇感情丰富,形象饱满。
她善于运用多种修辞手法。鲍令晖的诗有许多精炼的句子,值得读者细细品味。比如,《古意赠今人》中“荆扬春早和,幽冀犹霜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运用对比手法,将南方早已春暖与北地尚余冬寒,妻子忧虑丈夫的冷暖与丈夫看不见妻子的相思,两两对比起来写,使思妇的情感表达得更为鲜明。特别是“北寒”与“南心”二词的组合与对比,确实是独创。同一诗中的“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催电”,运用比喻的手法,写思妇持家操劳,像织机上的梭子一样忙碌不停,容颜衰老则像风雨中的闪电一样转瞬即逝,描写得十分形象。而有些对句,像《拟青青河畔草》中的“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已是近乎精致的对仗了。
她善于学习前人而又注重创新。评说鲍令晖诗“拟古犹胜”,正在于此。《拟青青河畔草》、《拟客从远方来》,明显地模仿《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和《客从远方来》。就是没标明“拟”字的《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其一),起句“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也明显地有着模仿《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痕迹。但是,鲍令晖在模仿古人时更注重创新。就拿《拟青青河畔草》来说,与古诗《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妇形象就大不相同。古诗中的思妇是“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鲍诗中的思妇则是“灼灼青轩女”,丈夫“早从戎”,两者身份大不相同;古诗中的思妇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鲍诗中的思妇是“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两人的品格、操守大不相同;象征两人形象的居住环境也不相同,古诗中是“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鲍诗中是“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草与柳,竹与桐,俗雅相去甚远,各自切合主人的身份。鲍令晖拟古,不过是借古诗的形式,写新的内容与情感,做到了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所说的“用古人格作自家诗”。这是我们应该肯定与学习的地方。
注:《漱玉》第十三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刘采春与《罗唝曲》
雷于怀
《全唐诗》收有刘采春《罗唝曲》六首,全为五言绝句。
关于刘采春与《罗唝曲》,晚唐人范摅在《云溪友议》中有较长一段记述。原文是:“(元稹)乃廉问浙东,别涛(指薛涛——引者注)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谩裹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光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金陵有罗唝楼,即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藁砧尚在,不可夺焉。”
这段文字,讲到元稹与薛涛有旧情,想派人去蜀接来,后一见刘采春,就把薛涛忘了;写诗向刘示好,想占有她,但因她有丈夫(“藁砧”为“夫”之隐语),“终不可夺。”这不过是文人附会风流韵事,不足为信。因为元稹比薛涛小二十岁左右,钦慕有之,恋情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的。元稹到浙东为官时,薛涛已六十余岁,怎么还会“拟驰使往蜀取涛”呢?倒是有关刘采春的记述,为后人提供了一些难得的历史信息。
刘采春,中唐人,与元白同时,生卒及故里均不详。她是一位女艺人,能演参军戏,还会唱歌,一唱《罗唝曲》,竟能使“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她与丈夫周季崇等组织戏班,四处演出,先在淮甸,后到浙东,深得元稹赏识。《全唐诗》收的六首《罗唝曲》,不是刘采春所写,而是民间文人创作,经刘采春演唱而流传并保存下来。
唐代商业比较发达。商人妇成为一个较大的群体。“商人重利轻别离。”嫁与商人,离多聚少,自然会带来无尽的相思与痛苦。《罗唝曲》六首,表达的正是这一主题,具有比较广泛的社会基础,加之刘采春演唱得好,因而能够引起普遍的共鸣。“罗唝”为当时俗语,意即“来啰”,有盼归之意。《罗唝曲》系民间之作,可能经过多人的琢磨与修改,在艺术上比较成熟,确有许多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历代诗评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六首中以其一、其三、其四、其五最佳,写得各有特色。
其一“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写一位年轻的商人妇思念远行的丈夫,思而不见,怨恨自生。诗却不直接写对丈夫的怨恨,而是将这种怨恨转移到并无感情的水与船上,好像是它们无端地载去了夫婿,给自己带来相思的痛苦。这样的情感表达,既显得天真可笑,又显得委婉蕴藉。这种写法,前人诗中并不多见。从修辞角度讲,这也是一种“移情”手法。施肩吾“自家丈夫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望夫词》,用的就是这种移情手法。全诗短短四句,起得突兀,收得断然,无铺垫,无修饰,直抒胸臆,意尽言止;加之全是口语,富有民间生活气息,读来亲切感人,惊叹不止。清人潘德舆赞为“天下之奇作”(《养一斋诗话》),管世铭认为“虽使王维、李白为之,未能远过”(《读雪山房唐诗抄》)。
其三“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如果说上一首重在写“怨”,这一首则重在写“盼”。经年不归,朝夕思盼。怎么办?只有寄希望于占卜。古人占卜喜用金钱,以钱之反顺定凶吉。商人妇却用金钗当卜钱,大约因为钗为头戴之物,随时随地,欲卜即可取用。由此可见商人妇占卜甚勤。占卜之后,还要到江口候望,可见盼归之心多么急切!“朝朝”,写望之频;“错认”,写情之迫;“几人船”,写候之久。寥寥数字,使商人妇急切盼归的形象跃然纸上。这种写法,为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望江南》)、柳永“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洲》),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其四“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这一首则从“盼归”转到“失望”了。“那年”,可见离别不止一、两年了。那年离别,说是住在桐庐(今属浙江)。盼归不得,亲自去寻,寻到桐庐,却找不到人,反而收到从广州寄来的书信。桐庐到广州,相距数千里,岂不是愈行愈远了么?行踪不定,归期无望,痛上加痛,愁上添愁,叫人如何承受得了!这种写法,古人诗中常用。如陆机“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闻君在京城”(《为周夫人寄车骑》);张仲素“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秋闺思》其二);张潮“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江南行》。)
其五“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夫妻分离,久而生怨;怨之无益,只好期盼;愈行愈远,令人失望;青春辜负,唯有悲叹。《罗唝曲》数首,虽各自独立,又可连续成篇。其五就是侧重写悲叹。全诗皆用对比手法。昨日与今日、今年与去年、黄河与白发,两相对比,说明青春在一天天消逝,容颜在一天天衰老,时光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对于商人妇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黄河有日再清,白发无缘重黑。这是商人妇无可奈何之后,发出的近乎绝望的悲叹!
刘采春将这几首《罗唝曲》连起来演唱,自然能够感动那些有着同样遭遇的闺妇、行人,使他(她)们流下伤心的泪水。
注:《漱玉》第十四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南宋女词人严蕊
雷于怀
严蕊,南宋女词人。有资料说她本姓周,名幼芳,沦为营妓后改名严蕊。家世、生平均不详,与朱熹为同时期人。她的名字及词作能留传下来,得益于朱熹与唐仲友的一场官司。
严蕊幼时受过良好教育,琴棋歌舞、丝竹书画,样样皆通;亦善为诗词,有才思,有新语,为时人所钦慕。唐仲友(字与正)为台州太守时,颇赏识严蕊,为她“落籍”(从营妓薄籍上除名),让其回黄岩与母亲同住。南宋淳熙九年(公元1182),朱熹奉命巡察到台州,不知何因,朱、唐二人不睦,朱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唐,其中一罪是唐与严蕊“有滥”(关系不正常)。朱熹将严蕊投入狱中,严刑拷打一两个月,严蕊始终不承认与唐“有滥”。她说:“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朝廷认为朱、唐二人是“秀才争闲气”,皆平调他处,以作了结。随后岳飞之子岳霖到台州主事,同情严蕊,又知其会诗词,故令严作词自陈。严蕊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迅即口占《卜算子》一首,岳霖看后,将她放出。这件公案,见于当时多人笔记文中,以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卷二十“台妓严蕊”所记最为翔实。因为周密写作笔记文态度严谨,注重考查核证。严蕊一事,文末就记有“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之语。因此,清人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提要》中评价《齐东野语》“足以补史传之缺。”
严蕊因朱唐交恶而遭罪,亦因朱唐交恶而声名大噪,得以传名后世。
今人唐圭璋编篡《全宋词》,收录严蕊词《如梦令》、《鹊桥仙》、《卜算子》三首。以《卜算子》最为上乘,原词如下: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这首词虽为即时应命之作,但写得非常好。好就好在“得体”二字。“不是爱风尘”,起句一上来就向岳霖直接表白自己并不甘心沦落为营妓,写得斩钉截铁,不容怀疑;“似被前缘误”,自己为什么会从良家女子堕落风尘,其中定有重大变故,但又不便直言,只好怪于宿命,而用不肯定语气道出,写得委婉深沉,哀怨无尽。“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以花为喻,写出自己无法掌握命运、俯仰由人的凄惨境遇,而一个“赖”字,又含蓄婉转地表达出希望岳霖能为自己作主、解救自己脱离苦海的企盼。下阕“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紧承上阕的“总赖东风主”,用“终须”、“如何”二词,向岳霖表明自己脱离营妓、寻求新生的决心;“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则更进一步向岳霖描绘出自己的美好愿望,那就是回到山乡田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也是对岳霖要她作词自陈的一个回答。严蕊深知愿望的实现,还得靠岳霖的善心,因此于句首用上“若得”二字,再次委婉地向岳霖表露祈求之意,也回应了上阕的“赖”字。综观全词,作者以营妓待罪之身,向朝廷命官倾诉委曲,吐露心志,一字一句,无不贴切身份与处境。词中有自辩,有自伤,有自怨,但语气和缓,符合“温柔敦厚”之旨;有企盼,有希望,有祈求,但语意含蓄委婉,自重自尊,绝无谄媚乞怜之态。因此说写得十分得体,充分反映出作者的人品及诗词功底。这首词看似语言浅近,朴质无华,但作者其实十分注意炼字,如“似”、“赖”、“终须”、“如何”、“若得”等处,决非随意为之,需要读者细心揣摩、领会,不可轻易放过。
注:《漱玉》第十五期(古代女子诗词)专栏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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