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到,萝卜又上市了。看着地摊上水灵灵的萝卜,我就想起娘做的萝卜丸子。
小时候,家乡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好吃。村东头的树林里,刚长出的槐花和榆钱儿,可以蒸着吃;香椿叶腌一腌,可以常年当菜吃;桃儿、杏儿、枣儿,刚长出来的时候,又酸又涩,我们就挤着眼吃,一直吃到满树的桃儿、杏儿、枣儿都变成红彤彤的,黄澄澄的,又大又甜。
村西头有条河,我们到河坡上抽茅草的嫩芽吃,掐狗尾巴草的嫩头吃,摘野草莓吃;下到河里踩藕吃,摘菱角吃。特别是埋在烂泥里嫩嫩的芦苇根,一年四季都能挖出来吃,那种脆脆的,甜甜的口感,让孩子们着迷,成了我们最钟爱的点心。我能津津有味的吃个饱,那种爽口的感觉,至今也不能忘怀。更不要说田地里的庄稼了:绿油油的麦苗,我们拔它的嫩杆子吃;高大的玉米我们嚼它的杆子,啃它的穗;豌豆浑身都是宝,嫩头可以掐了吃,叶子可以摘了吃,豌豆角可以从嫩吃到老。红薯烤着吃,毛豆烧着吃,芝麻磕着吃,黄瓜番茄不洗就能吃。可以说,广阔的田野,就是我童年的大餐桌,餐桌上绿的,红的,黄的,白的,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撑饱了我童年饥饿的肚子,也撑起了我一生无法忘怀的美好回忆。
在这数不清的野味里,我最留恋的还是萝卜。萝卜是个好东西呀,可以当菜,也可以当主食。从萝卜芽芽长出来开始,我就看到了远离饥饿的希望!种萝卜的时候,人们喜欢多下一些种子,萝卜芽芽可以提下来当菜吃,下到面条锅里,一锅面条都变得绿莹莹的,让人垂涎。萝卜根就更好吃了,煎着吃,炒着吃,煮着吃,怎么吃都是美味。萝卜也非常好贮藏,往地下一窖,可以吃上一年。就连老去的萝卜叶,人们也舍不得扔,要收起来,用水煮一煮,晒干了,作为冬天的干粮。这些晒干的萝卜叶,用它打包子,保你吃不够。在家乡有这样一句话,“萝卜一上市,医生不开市”,你看,萝卜不但撑起了肚皮,还成了治疗百病的良药。
在我的记忆中,用萝卜做出来的食品,有许多种。家乡有这样一句顺口溜:“萝卜汤,萝卜馍,离开萝卜吃不着。”在这琳琅满目的萝卜食品中,我最爱吃的是俺娘做的萝卜丸子。新长成的萝卜,又脆又甜。俺娘把它拔回来,在河水里洗一洗,切成小丁,加上葱花,青椒沫,再拌上面粉,团成鸡蛋黄大小的椭圆形的面团,放到锅里一煮,就可以吃了。
娘做萝卜丸子的时候,我就叮在她的身后,闻着满屋子的萝卜清香,常常垂涎三尺。萝卜丸子还没有下锅,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可以吃了吗?娘,可以吃了吗?”
娘总会笑着说:“小馋猫,丸子还没有下锅呢。”
我家的灶台,是用泥巴垒成的,很低,我五六岁的时候,就比锅台高了许多,可以把头伸到锅上面去。锅是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在大锅里烧饭,火苗把小锅里的水也能烧开。那时,都是烧柴火。柴火是娘晒干的青草、树叶、秸秆。锅盖是妈妈用秫秸秆一针一线纳成的,透气性很好。水一沸腾,乳白色的热气,就会从锅盖的四周冲出来。我喜欢把脸伸到这热气之中,呼吸萝卜丸子的香气。不要说吃萝卜丸子了,单是闻着这香味儿,我就陶醉。不过这香味,会使我更加的饥饿,肚子不停的咕咕叫,叫得我口水都流了下来。娘见我把口水滴到了锅盖上,又会笑话我:“快点走开吧,再让口水流到锅里去,锅里就该发水啦,小丸子会顺着口水逃跑的。”我真的怕这些丸子跑掉,连忙缩回头,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锅盖,不让丸子跑掉。我还突发奇想:如果这些丸子从锅里跑出来,我就张大嘴巴,它跑出来一个,我就吃掉一个,看它们还往哪里逃。不过丸子并没有逃出来,我也没有吃到逃出来的丸子。
娘喜欢烧柿子树叶。那是一种椭圆形火一样颜色的树叶,又红又大,像手掌一样。这种树叶烧的火,特别有劲儿,很快就能把饭做熟。并且这种树叶,在燃烧的时候,还能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或是烤玉米的香味儿。柿叶燃烧的味道,是我最喜欢闻的一种气味。后来改烧煤,烧煤气,烧电,就再也闻不到这种迷人的香味儿了。
由于我喜欢把头伸到锅盖上,闻饭食由生变熟的香味儿,妈妈,还给我起了一个绰号:“长颈鹿”。妈妈说,每天都伸长脖子,时间长了,就会变成长颈鹿,一伸脖子,就能吃到树叶。这让我很高兴:如果我真的有长颈鹿的脖子,那就好了,我要把树上的果子全部吃光,再也不用辛苦的爬树,把肚皮都拉破了。于是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找一把尺子,量一量自己的脖子。可是我量了半年,发现脖子并没有长长。
萝卜丸子终于熟了,娘掀开锅盖,一股白色的香气,一下子充满了厨房。让整个厨房,都飘荡着那种淡淡的萝卜香味儿。小小的厨房变得好像电影中看到的仙境一样,娘就像是一个仙女,在这屋里走来走去,用她那双美丽灵巧的手,点石成金,变幻出各种各样的美食。妈妈忙,我也忙,我忙着拿水瓢,到处去舀白色的水雾,还要装着往嘴里灌,一边灌,一边说:“啊,我成神仙了!我成神仙了!”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说:“老神仙,给我变出很多很多的馒头吧,让我的孩子再也不会饥饿了。”听着娘装的沙哑的声音,我会开心的笑起来,娘也笑起来。笑声穿过白雾,从厨房的天窗里,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最疼我,只要萝卜丸子一出锅,她总是先给我盛满满一大碗。还要吹一吹,让丸子快点儿变凉,才放到我面前,点着我的鼻子说:“小馋猫,看把你馋的!今天要让你吃个够。”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把肚子挺得很高很高,拍着瘪瞎瞎的肚子说:“哼,今天我要吃一百碗。”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一百碗是多少,只是知道,一百碗肯定是很多很多的,一定会让我吃得很饱很饱。
记得那天,我吃第一碗丸子的时候,没有品味就全吞到肚子里。吃完之后,咂巴咂巴嘴,什么滋味也没留下,就连牙缝里的一点儿余香也被口水冲净了。我一直认为,自己长大后一定是一个只知道吃的大笨猪,因为我一见到好吃的就控制不住自己,常常不等饭冷凉,就往肚子里吞。有时饭太烫,我会被烫得在厨房里乱蹦,就连忙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才能好一些。然而只要胃不疼痛了,我又匆匆忙忙,狼吞虎咽起来。有时一碗丸子我几口就扒拉完了。
吃第二碗的时候,我总算端庄了一些,学会了细细品尝。丸子看上去是青絮絮的,晶莹剔透,咬上一口,萝卜的香味儿,就会立即冲到鼻子里,冲进五脏六腑,让我的全身都有一种舒服的感觉。那丸子特别的滑嫩,在舌尖上轻轻的一挤压,就碎了。慢慢的咽下去,面的柔软,与萝卜的爽滑,轻轻的滑过咽喉。感觉就像娘的手,在轻轻地抚摸自己。那是一种非常充实而又幸福的感觉!那爽滑的丸子,流到胃里,胃就会有一种舒服的感觉,那种舒服,是没有语言能够形容的。只有舔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才能够品味到萝卜丸子的香。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一种拥有鲜活生命的感觉,是用幸福和快乐这些字眼都不能形容的感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闭上眼睛,认真的体会这种感觉,并且用这种感觉,把记忆里所有的饥饿,全部从大脑里抹去,让这种美好的感觉,充斥全身。
小时候,我特别能吃,吃什么都是几大碗,是一个标准的饭桶。吃饭之前,我的腰只有一小把粗,几大碗香喷喷的丸子吃下去,小肚子会变得滚圆滚圆的,不知扩大了多少倍。这个时候,我喜欢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子,那种感觉,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大地主,在享受自己的富有,在享受无上的荣耀。我仿佛可以看透自己的肚皮,透过肚皮,看到里面的东西:碧绿的西瓜,红红的苹果,酸甜的葡萄,香喷喷的鸡肉,可口的烤红薯------最耀眼的还是萝卜丸子,它们拥挤着陈列在我的小肚子里。这么多好吃的,让我永远也不会饥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够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从此,我再也不用愁吃的,再也没有品尝过饥饿的滋味。想吃水果,世界各地的水果,在我们这小小的县城都能买到。想吃美食,只要摁一下手机,外卖哥几分钟就送来了。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可我总觉得,现在的很多美食,都没有了童年萝卜丸子的滋味,没有了那种不但能给人香甜,也能给人幸福和满足的感觉。
(编辑:程磊磊)

作者简介:高李飞,男,汉族,生于1968年。河大汉语言本科学历,中小学高级教师。从教三十多年,喜欢语文,专心于作文教学,有二十多年作文辅导经验,曾自编《开心作文》册子。爱读书,常写作,皆是自我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