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点点火宫巷
作者:朱大平
来源:美丽新宁乡

宁乡老城从体育场巷口到南门桥头,与南北这条大街平行的化龙溪一线,这一大片老城区没有拆之前,我每年回老家,火宫巷是我必去之地。这条古老的小巷子,留下过我无数的脚印和心迹。
五十多年前,我记忆中的这条小巷子,丝毫不差地刻印在我脑海中,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许许多多的风景,交织在我脑海中的这幅地图上。我有时和朋友们谈起这条小巷子,谈起这条小巷子的布局,朋友们对我的记忆之好,之强,会感到十分惊讶,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对老家的每一条小巷子,都充满了最深挚的感情。记忆,永远不会欺骗一个人的乡念。
火宫巷,自然是祭拜火神祝融的庙宇所在,五十多年前,我已经看不到祝融庙了。火宫巷这个地名,仅仅只是遗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以保存曾经存在过的火宫殿。记忆中,对着南门新华书店的火宫巷口,右面老副食品公司那栋楼靠巷口的墙上,贴了一块搪瓷标牌,上面写着“火宫巷”三字,白底红字,十分醒目。但我的少年时期,火宫巷也被人叫成了霍家巷、伙家巷、火嘎巷,无论哪一种叫法,都是老家亲切的乡音。
火宫巷,从大西门和南正街交口的十字街口稍微往南一点,左转,就是火宫巷。巷口左侧是老副食品公司大楼,右侧是公社医院开的一个小诊所。改革开放后,火宫巷的巷子口,由副食品公司大楼的左边,改成了右边,紧挨着改造后的宁乡文化宫。公社医院诊所临街的正面,一扇大玻璃窗对着马路。依稀记得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在诊所里忙碌,门外不时走进来几个病人。火宫巷口的对面,就是当时宁乡唯一的新华书店,放大一点看,右边斜对着著名的宁乡卤菜店,左边斜对着著名的宁乡工农大食堂,宁乡人俗称工农大食堂为集中。

火宫巷从南正街口一直往下,逶迤款曲,走到化龙溪,全长大约五百米,巷子两边满布民居,清一色几乎都是青砖黛瓦马头墙建筑,路两旁间或栽种一两棵树,到化龙溪边上,树木渐渐多起来,在化龙溪边的巷子口,可看到好些柳树摇曳生姿,柳枝在春风中飞扬。过化龙溪右转一点点,就是著名的宁乡师范,这所学校为国家培养了很多各方面的人才,别看它其貌不扬,僻处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可它称得上闹中取静,它培养的人才,至今都还在国家的各个方面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对这所学校,我愿意用那句俗话来形容它:“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五十多年前,正是在这个巷口,紧挨着公社医院这个诊所一块凹进去的空地里,绰号张胖子的一个老城关镇人,在这个墙根底下支起打人参米的爆花机,给来来往往的很多大人小孩打人参米。我至今都不知道张胖子的真实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喊他张胖子。张胖子打人参米,是城关镇的一道风景,而且是遐迩闻名的一道非常“亮丽”的风景。
张胖子个头不高,块头却很大,他经常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载重自行车,在南门街上转悠,自行车轮胎压得瘪瘪的,紧贴着地面。从后面看,只看见张胖子的一个大圆屁股,严严实实地呼住了整个自行车后座,脑袋基本上看不见。我们一班小孩背后议论,那时的张胖子,体重应该在三百斤上下。
张胖子打人参米,可谓一绝。左手不紧不慢摇着爆花机的摇把,右手不紧不慢往炉膛子里添着散煤或者焦炭,等到米花熟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拿过一只长条布袋子,套在爆花机的口子上,然后撅着屁股,左手抬起爆花机,右手操起一根短铁棍,对着爆花机口子上的那根顶棒,使劲一敲,随着一声巨大的嘭的声音,一股滚热的气浪从爆花机里喷了出来,把整个布袋子涨得鼓鼓囊囊,人参米应声滚落在袋子里。侧转头来,张胖子使劲抹一把脑门上的热汗,对着顾客大声说道:“好了,把你的袋子拿过来。八分钱。”一升米是八分钱,两升米分两次打,得一毛六。旁边的大人小孩会掏出八分钱给他,一边抓起一把人参米,往嘴里塞着。

生意闲下来,张胖子有时也会跑到对面的工农大食堂,花五分钱买一碗红糖甜酒,慢慢悠悠从大食堂的大门里走出来,走到火宫巷的这个墙角里,很滋润地慢慢品尝。此时细察张胖子,脸庞不大,滚壮溜圆,冒着锃亮的光彩,整个皮肤似乎不够用,包不住他这张小脸。张胖子嘴也小,绷在这张小脸上,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另类的喜感;尤其他喝完红糖甜酒咂滋嘴巴的样子,更让人感到有一种听相声,看喜剧的味道。
张胖子一年四季在这个墙角里打人参米,这是张胖子维生的主业。听人说,闲下来,他有时也帮人掌厨做饭菜。哪家人家老人做寿,丧事吃上山饭,举凡红白喜事,张胖子喜欢出来帮忙。那个年代,张胖子靠着一技多能,为的是吃一口好饭。五十多年前,整个城关镇没有几个胖子,张胖子是正经第一胖。因为胖,张胖子成为宁乡城关镇的一个传奇人物,提起他,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我离开老家后,有人把宁乡的一些传奇人物编成《十大好汉歌》,不知道里边有没有张胖子?
除了张胖子,我的人生记忆中,还和副食品公司里边的一个女同学家有过一点点交集。我这位小学和初中女同学叫黄清芝,就住在火宫巷左手副食品公司这栋楼里的职工宿舍里。记得她母亲姓喻,我舅妈也姓喻,她们在乡下住得不远,可能有一点点远亲关系。有一年我外婆和舅妈上街,带着我到这位同学家里串门,就是从火宫巷口副食品公司大楼的侧门进去的。黄清芝的母亲见到我外婆和舅妈,十分高兴,拿过一张小桌子,摆了很多小食品。我外婆当着黄清芝母亲和我舅妈的面,从小桌子上的一个小碟子里,抓起一把猫屎筒根,让我张开嘴,塞到我的嘴里。五十多年过去,每次想起我亲爱的外婆,就总也忘不了这个情景。
其实,我外婆并非这样粗疏不讲究的人,外婆是一个很讲礼貌,很和善,举止很周到也很温厚的人。只是,她老人家太爱我这个外孙,所以即使在人家家里,她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从南正街火宫巷口往里走,在火宫巷靠近化龙溪的左手边,一个小胡同进去,还住着我一个少年时期的朋友贱满。我至今都不知道贱满的大名,只是跟着别人一起喊他贱满,然而,这位少年朋友的模样,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假如今天在大马路上碰见,我肯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这个少年朋友个子很矮,充其量也就一米五左右,但他非常机灵,反应很快,跑起路来一阵风,打冲锋一般,嗖的一声就蹿到了前头。
贱满爱笑,笑起来哈哈连天,周围的人都被他感染了,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他爱爬树,化龙溪边上那几棵大树,他总喜欢窜上窜下爬来爬去。他还喜欢游泳,跟着他一起到南门河里洗过几次冷水澡,顺着老粮食局后边那条小路,走到化龙溪宁乡师范火宫巷口子上,进巷口,右手一折,就是他家。他家那个小屋,我仅仅去过两三次,屋子很小,空间并不大,摆放着很简单的一些生活用具。那次去他家里,并未看到他父母,在他家待了一小会,很快就出来了。
好几次贱满从家里拿着米,带着一只布袋子,手里攥着八分钱,领着我一起到张胖子打人参米的墙角处,打一斤人参米。然后我们一起欢欢喜喜从火宫巷这头,走到那头他家里,一边走一边从布袋子里大把掏出人参米,笑呵呵地吃着。回想起五十年前的这个情景,很多的心绪和感慨,不由得涌上心头。如果我这个少年朋友还住在玉潭镇,看到我这篇文章,我真诚地祝福你。祝福你幸福、美好!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少年时期那美好的、欢乐的时光?
早些年我回老家,在火宫巷遛达,从化龙溪那头往南正街这头走,快走到老副食品公司楼前时,侧头忽然看见我一个高中同学的父亲,宁乡有名的画家陈伯熙,正坐在巷子右边一个门洞口,手拿凿子和锤子,使劲刻印着一块墓碑。我站在那里和陈老伯说了几句话,也聊到他小儿子我这位高中同学,在广州美院当教授的国画家陈向阳。陈老伯指了指还没有刻印完的墓碑,对我说:“我是一个做手艺的,手艺人,要生存,这样的活也得干啊。”
陈老伯自称手艺人,他当然当得起。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手艺人,而且是一个聪明且著名的手艺人。当年在东门口子老市管会那栋房子的门前,每隔两个月,他会搭着梯子,用颜料在几块白布牌子上手写一期《宁乡工人》,内容全是宁乡工矿企业、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等等方面内容,以及各行各业的优秀代表、先进个人。别小看那几块标牌,在当时的整个城关镇,那是非常轰动的大事。《宁乡工人》由宁乡县总工会主办,实际操作、手写上标,全是陈伯熙。因此,也可以说,自打那个时候开始,陈老伯就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宁乡名人了。记得多年前,陈老伯和他老伴唐玉珏老师,分了一套简易公房,就在火宫巷靠近化龙溪那头,贱满他家那个小巷子拐进去,一栋红砖楼房的二楼。陈老伯和唐老师兴高采烈地从南门桥那头的南郊小学,搬到了火宫巷的这套居民楼里。有一回我去找我这位同学,正看见陈老伯拿着一个纸板的花纹套格,在白墙上比划着刷花纹,那种幸福感,似乎无人能比。
春夏秋冬,春风吹过。春风骀荡,杨柳新发。倏忽之间,五十多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每当看到化龙溪边上的那些柳树,总会想起丘迟那几句充满诗意的经典句子:“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老家的景致,正是如此。去年回老家,想到火宫巷和化龙溪这一线老城区转悠,一看全拆了,这片区域整个被夷为平地,仅仅剩下了宁乡师范那几栋房子、詹永康医生曾经坐诊的那栋百年老屋、化龙溪上的几座小桥,其它,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生活、人生、命运,就是这样,在时光的流逝中,不断改变,也不断升华。永远不变的,也许只有怀旧之情和对土地最真挚的感情!

作者简介
朱大平,湖南宁乡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天津市文博学会会员,天津市戏剧家协会会员,天津市舞台艺术评论员。历任天津戏剧博物馆研究馆员,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中心副主任、艺委会副主任,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主讲教师。编写过大型历史剧和现代剧《燕丹子》《绝不宽恕》《子曰》《地球是圆的》等,撰写过多篇历史考据文章,数十篇戏剧理论和评论文章,以及编写了天津人艺多位著名表演艺术家传记,参与编写《中外古典名著欣赏辞典》等,发表过戏曲论文多篇,电影评论文章6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