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浮躁、快节奏的社会生活形态下,静下心来阅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的生活被物质的、功利的、欲望的形形色色所充斥,精神世界变成了一片荒漠而不自知。此时,遇见一部能让人沉迷其中、爱不释手的优秀文学作品,将是怎样的一种惊喜?
《乌鸦落过的村庄》就是这样一部令人惊喜的小说。
小说原名《一碗村》,全篇约34万字,连写带改历时十年多,可谓十年磨一剑。亚宁的文笔清新,小说架构纵横,故事带入感强,人物粘性足,现实悲喜剧与魔幻浑然一体。作品在网上发布后,大受网友欢迎,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千万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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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村落
按村里老辈人说,在清朝乾隆年间,一碗村还是一片荒地,与周边地区连成方圆上百平方公里,上面长满了野红柳。那红柳长得茂盛啊,别说骡马进去有时寻不着出路,好多人进去了,都被野兽吃掉,或困死在里边。那时红柳林子里野鸡乱飞,野猪乱跑,狐狸、狼各种野物更是不知其数。

村中第一大姓赵家的老先人,是从千里之外的山西要饭来到这里,歇在这片红柳林子的边上。一个孩子不听话,看见一只野鸡出现,便猫手猫脚追过去,结果迷失在里边。赵家先人割舍不下孩子,就地搭了窝棚,又在低洼处挖出咸水,一家人留下来寻找并等待这个孩子的归来。半个多月过去了,走失的小孩终没出现,一家人对这片林子熟悉的不想离开了。
赵家女人每天提一个篮子,在林子里绕上一圈回来,就能拾回一篮子各种鸟蛋。赵家男人有时歪打正着,也能拿回来一些野物,那口苦咸的井水居然含有天然盐分,煮出的肉自带了盐味,这样一来,日子过得反而有滋有味,远胜于讨吃要饭。赵家先人下决心不走了,把家安在林子深处一片空地,终日打野物剥皮吃肉,垦出荒地种菜种粮,全家人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有一天,一家人正吃着午饭,听见门口“咚”地响了一声。赵家大女儿手里正拿着一块野猪的骨头啃,把门往开一拉,自外跌进一个人来,吓得全家一起惊叫起来。跌进来的年轻人,睁着白多黑少的眼睛,盯了锅里的肉就不动了。赵家大女儿顺手拿了一块递过去,年轻人接过去勉强咬了一口,再也无力咀嚼。坐在炕上的赵家老先人的瘫老娘,急忙让把肉从年轻人嘴里给掏出来,说饿到这种程度的人,只能拿米汤慢慢往好调养,真要是吃了肉,那肠子非阻了不可。
赵家大女儿按照母亲的话,熬了一碗稀饭,把这个年轻人给喂活过来,几天后恢复的能站能走。
这个年轻人就是一碗村第二大姓高家的老祖,后来留下来和赵家大女儿结了婚。
一年又一年,赵家儿男壮大起来,从外接了婆姨回来,一家分两家,两家分四家,慢慢形成了一个红柳林子里神秘的村落。中间,又有讨吃要饭逃兵役躲债的人跑进来,这里便自成了一个兴旺小天地。
清朝末年,一股土匪流窜而来,荷枪实弹,占住了村子,吃喝玩乐了一年多,还对周边不时进行抢掠。这就引来政府的剿匪兵,双方发生了枪战,两姓人被裹挟着,吃野枪死了不少。那是一年春天,林子经冬没下雪,空气干燥,大风劲吹,一把大火从林子的深处神秘地烧了起来。
这火整整烧了半个月才熄灭,村里有十多户人家,藏在地窨里幸免于难。由于大火烧起时,正值半夜,盘据在林中的土匪们刚刚喝完了一场庆功酒,一个个烂醉如泥,结果全被烧死了,林子更是烧成一片焦土,上百平方公里土地一片乌黑。
幸存下来的人们都说,在那场天火之上,他们看到过一只带火的凤凰。这只凤凰飞到哪里,哪里的火焰就特别的高涨。最后凤凰落脚在了一棵大树上,冲天鸣叫了三声,就引来了劈雳暴雨,把尚存于灰烬中的火星全都浇灭了。雨过天晴,凤凰展开了五颜六色的羽毛,在天边化成了七色的彩虹。
关于火凤凰神奇的说法还有许多,有说红柳林子其实是玉皇大帝足下的一片火云,飘到大地上后就扎根生长起来,肉眼凡胎的俗人不知道这些,在林子里寄生过活也便罢了,但它却容不得外面社会上杂七杂八的污秽之人混迹在自己的怀抱,那只火凤凰就是红柳地神性的体现。大火过后,红柳不复存在了,火云回归了天庭,凤凰涅盘了自已的使命。
对此,村里有走南闯北,学了很多知识的人解释说,那火凤凰其实是人们对冲天火焰形成的一个幻觉。这一说法现在听起来比较有道理,但村人们宁愿相信前者,视后者之说为亵渎和不敬。
传说归传说,实际的情况却是大火之后,偏遇上一个百年不遇的大灾年,那些泥土里的红柳根,发出最后一茬芽子,大多数干死在土里。没了林子遮挡,西面大沙漠中的风沙便肆行无阻,一堆堆像长了腿一样占领过来。
大火中活下来的两姓人不离不弃,在原址上重新安营扎寨,繁衍生息。只是那种神仙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人们只能利用烧出来的土地,种植五谷,畜养六畜,在日益恶劣的环境中艰难生存。慢慢的随了人丁繁衍,村落膨胀,原名红柳圪卜的村落,起名叫了一碗村。这个名字是一种记念,同时隐含有碗就有饭,衣食永远的潜意。
民国年间,村中两姓较恶,因为争地占利发生过几次械斗,严重的一次死了十多口人。合作社后,村里的土地公有,村民平等,外来人口增加,使两大姓的宗族关系被淡化,村名随了大队名称排了序,村里公章上所刻的明确称谓是公地公社公地大队公地八小队,也叫小公地。只是官称盖不过人们对传统地名的认可,一碗村的名字对外还是响当当。
响当当的一碗村有土地一千多亩,良田约占三分之一,更多是沙畔地,处于沙进人退,人进沙退互相争夺的境地。村里的人口在不断递增中己达五百多口,其中赵姓居多,高姓次之,外来杂姓不足五分之一。村子的中心位置多为两大姓人占有,四面向外拓展,形成了一片杨树叶子形状。
村里的房屋造型基本一样,都是用从红胶泥地上挖出的土圪垃砌墙,用红柳编成的方块笆子盖顶,由椽檩交错搭建而成。也有人家条件好点,用青砖垫底,在齐腰的高度续砌了土圪垃,房屋便显得清瘦整洁,比秃头秃脑下粗上小的传统土屋强多了。这些土屋有的掩映在树丛里,有的完全稞露着,有的泥墙颜色亮快,有的则显出晦暗和低矮扁塌。
一碗村由于建村之始没有规划,村民的房屋盖的七零八落,除了坐北向南大体相像外,新旧相间,杂乱无序,没有一点规律可循。这就形成了弯绕如迷宫的小道,夹道多是土圪垃砌成的院墙、猪舍、鸡窝、茅厕,东一块西一片分不清是谁家所有。一般陌生人进到村里,想着要到西面,七拐八绕却走进了南边的人家。如果不去问询,自己绕出来再抄近道,往往南辕北辙,越走离目标越远。
这一点本村的人们是不用担心的,就是在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们也绝不会走错回家的路。就连村民的自留羊,早晨汇在村口,傍晚归来,无需主人招呼,都会毫无差错地各回各家的羊圈。
这样一片土黄而又错乱的村落,西面却是一片长满了白茨的沙丘,连绵起伏,一直到视野的尽头,那里便是无垠的乌兰布和大沙漠。大概是为了分隔沙漠的威胁,村里人在解放初,就在村西边植了一片疏落有致的柳树林子。林子里的树长得七扭八歪,有些还可以用横躺竖卧来形容。冬日里树木没了叶子,一个个的造型便一目了然,在夕阳西下时就给人一种错觉,觉得它们像一群坦胸露腹,衣衫褴褛,醉了酒横躺竖卧的乞丐一样。这些树也有共同的特点,就是树身都向着村子倾斜,如同互相比赛向沙漠狂奔一样。其实形成这些的原因很简单,是每年都要刮上几个月的西北风作用的结果。
北面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村口,村里的良田多处在这个方向,平展展呈方格状,夹着一条人工修成的土路,一直往北而去。通过这条道,人们可以去大队,上公社,坐汽车到更远的地方。村南面,也是整个村子的正前方,有一块不规则的开阔地,上面斜立着一根极具特色的老井架,像只长颈鹤看守着脚下的老井。
老井挖成于何时人们不知道,圆箍形大肚小口,壁上的青砖被井水和地气侵蚀得颜色青黑,光如石乳,一年四季水淋淋的。它是一碗村历史最悠久的一口吃水井,村队部和村西南两口后挖的井,那水质口感与这口比起来就相去甚远了。
在一碗村东边的村口上,在一片房子稀落出的开阔的地上,长着一棵近二百年树龄的大柳树。此树据说就是当年凤凰落脚的神树,参天耸地,阔大如一把撑开的巨伞,荫庇着脚下裸露在外、扭曲缠绕如一堆巨蟒一样的树根。如果神柳的根与冠是对称相生,那地底下的根四面延伸,占据的面积或许更大。
这棵老柳树的树杆之粗,当年村里有人特意比划了一下,结果四个大男人伸开膀子,才勉强能合抱得住。在树杆三米多高处,向上斜生出八根指向四面八方的大树叉,每根树叉互相对称均匀,撑开了整个大树更多的枝枝桠桠,也撑开了大柳树生长的所有岁月。
在树叉的高处,有六个喜鹊窝建在上面,窝里的喜鹊与树伴生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人们只是一年四季,都能在树下听到喜鹊的叫声。还能听到的另一种声音,是有风的时候,风与树较力之声。无风的时候,树自已发出的“嗡嗡嗡”如同念经一样的响声。
在村人的眼里,神树是一碗村风水的一大象征。村人们有意无意保护着这棵老树,同时也享用着它夏日的阴凉,接受一份心灵中祈盼的冥冥的护佑。
在大柳树的东面,便是当年整个村队集体财产的集中地,也是村里政治文化的中心所在。那里并排建有十多间大小不一的土房和牲畜圈棚,以及粮仓、库房、场院。这些房子既是村队部办公的地方,也是看场院的老人和饲养员的住处。
要说一碗村最为开阔的人工建筑,便是生产队的大场院。它有三个足球场大小,平展展,光溜溜,四周是一人多高的土圪垃围墙。夏收之后,这里会堆满错落有致的新麦垛。秋天,陆续又会耸起糜子和高梁垛,周边还堆着玉米棒和黄豆稞子。到了冬天,所有作物颗粒归仓,这里便开放成了村里娃娃们玩乐的地方。
场院之东,越过几百亩大田,是一条南北走向,由人工挖成,被叫作乌拉河的灌溉大渠。渠畔上长满了杨树、柳树、沙枣树和榆树,也长满了旺盛的蒿草。在渠东,有一条顺河修建的柏油公路,被称为110国道线。在国道的东边有一条铁路,铁路的更东边,便是一碗村每天太阳升起的地方。
外来户
我七岁那年,随父母搬离了陕北老家,搭了几天的汽车,又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米粮之都的河套平原。记得那是冬日的一天,天空中飘着阴云,寒流冻得人手脚麻木。
村里来火车站接我们的是两辆老牛拉得轱辘车,赶车的人都穿着白茬子羊皮袄,扎着腰带,捂着棉帽子,脸挡得看不清楚,呼吸从嘴里以白气的形式显现着。他们边帮父亲装家当边咕噜着什么,那语音怪怪的,我听不懂。父亲翻译了一下,我和母亲才听明白。
出了火车站便是土路,两辆牛车在前面走,我和母亲跟着步行,很快就走得浑身发热,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路太平了,走起来比翻山上岭过沟不知轻松多少倍。
前边的赶车人像个哑巴,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后面赶车的年轻人和父亲肩挨着肩,各人用自己的方言交流着。我问母亲那个人说什么?是不是外国话。母亲也听不懂,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肯定不会是外国话的。我知道要是外国话,那父亲也听不懂的。
其实,接我们的这两个村人说的是当地方言,一个叫刘三亮,有二十多岁,腰身虾弓着,马脸细长,还有点内凹,脸上生满了竖多横少的皱纹,一双说眯不眯,说醒不亮,简单如豆荚一样的眼晴迷茫中透出几分狡黠。两片薄嘴唇如黄瓜上切了一个口子,而最为突出在脸上的,是那个非常特点的长鼻子。这个鼻子占据了他脸颊的三分之一还多。另一个年龄大的叫陈果然,相貌生得怪怪的,并非哑巴,只是不爱多说话。
我们一家人随着牛拉车,一路上不知过了多少个沙丘,多少个村庄,最后走进了一碗村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门外。刘三亮回屋叫了一声之后,才有一个五大三粗,眉目有几分粗糙的人从屋里出来,审视着我们一家说:“又来了一家子吃饭的嘴!瞧瞧,一个个饿得像讨吃子一样。”父亲听了有点尴尬,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来了一个花眉俊眼的男人,与大块头走到一边叽哩咕噜了几句后,过来指挥两个赶车人,把我们送到了村边的一长排土屋子前。
五大三粗,有点粗糙的家伙就是当时一碗村的队长,叫高大海。俊脸男人是队里的库管员,叫赵满仓。这个人还算热情,只是说起话来带着一股神秘兮兮劲,他在土房前客气了几句后就走了。
父亲看着一长排破土房子,知道那是村里前几年为下乡知青盖好的知青屋。这些低矮的房子一溜有八间多,面积都一样,单门单窗,有几间门板都掉下来了,窗子敞开成大窟窿,屋顶上还长着枯黄的草茎。被指派给我们家的土屋内,泥土墙凸凸凹凹,墙角处还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蛛网的后面是一道竖裂缝,差不多有擀面杖粗细。顶着后墙,迎了家门的一张土炕还算完整,只是上面落满了尘埃,还有干透了的人的粪便。屋顶上的笆子被烟薰火燎,看上去黑黢黢的,几根横七竖八歪斜又无规则的椽檩上,粘满了麻雀有白有黄有黑有灰的鸟屎。
推开门的父亲面对这样的房子愣了半天,母亲凄惶的眼里旋着泪花。父亲叹了口气说:“收拾吧,房子烂是因为没人住的原因,收拾好了就能住人,这比没房子住好多了。等一半年咱们也像人家那样盖新房。”母亲一咬牙收住了伤感,自言自语说:“没有个笤帚,这可咋下手啊。早知道咱们走时把家里的笤帚带上就好了。”父亲没言语,想着到村里谁家借几样清扫工具回来。
从我们家进村时,身后一直就跟了一群娃娃,他们若即若离地尾随在牛车后面,有的拖着鼻涕,有的穿着打补钉的衣裳,有的头发像乱草,分不出是男娃还是女娃。这些娃娃见父亲走过来,都一轰而散,很快又在不远处聚在了一起,把我们一家人当稀罕看。
父亲拐向了就近的一家人,推开院门,一只瘦弱但咬得很凶的狗冲了过来。屋里闻声走出一个女人,有四十多岁,模样挺漂亮,穿得不算新,但光净整洁。女人喝住了狗,问父亲有什么事。说话间从屋里走出了接我们回来的刘三亮。
碰到了见过面的人,父亲心里挺高兴。那女人听了父亲的话,娘俩个“咕噜”了几句,答应说:“这么点事,睢把你还难为的。我听三亮说,你们还有三个娃,这么冷的天,眼看天黑了,那房子也收拾不出来。让娃娃和他妈先到我们家暖和着,你们也歇上一晚上,明天再收拾吧。”父亲心里热乎乎的,推辞说不打扰了。那女人灵牙利齿,说话如喷珠子,几句话就说的父亲无法坚持已见。刘三亮也说家里就他们娘三个,房子还空着一间,烧把火就暖了。
刘三亮的母亲叫黑香娥,长一副瓜籽脸,颧骨显得很突出;两道柳叶眉,眉梢一说话就会微微上挑;眉下的两只眼睛,水亮亮的瞟来瞟去,给人一种特别精明的感觉。这一切与匀称的身段,不胖不瘦的体型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只有年轻女人才有的轻俏劲。而且,这女人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但让人一看又有所觉的东西。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类似魅力,又不完全是魅力的妖冶。
到了刘家后,黑香娥动手给我们做了一顿从来没吃过的肉烩菜。母亲直夸人家饭做得香,问这菜叫什么名字?刘三亮说:“这是这地方最家常也最可口的一道菜,叫猪肉酸烩菜。要说最香还是杀猪的日子里烩这种菜,那才叫香呢。你们家搬来,以后冬天会常吃的。”父亲感谢之辞不绝于口。黑香娥说:“你们就不要客气了,这么远路上来,一路上难免又累又吃不好。想当初我领着三亮,讨吃来到这个村里,那窘境比你们还带着点行头被褥可差远了。”
父亲念念不忘住房的事,问到刘三亮家住的这房子。黑香娥说:“当初我们到村里,是住在村里的瓜茅庵里,冬天太冷,又住在了别人家的凉房里。这房子是我后找的那个男人留下的。你们这一家子,那知青房子只能是暂时凑合,迟早都得自己考虑盖房子才行。”父亲贸然地问她们家掌柜的哪去了?黑香娥也不避讳,快言快语说:“死了。不瞒你们说,我们娘俩前些年才从河北要饭上来,被村里收留了。我后来找了赵家的人,这不,生了一个女娃子,男人却不争气死了。是病死的。”问了别人的伤痛之事,父亲满脸歉意,黑香娥却并不在意,仍然快言快语说:“这没什么,咱们都是外来户,又住成了邻居,慢慢就了解了,以后互相要多关照才是。”父亲和母亲感激地连连点头,一齐端详着房子的构成。
有刘家这一夜的过度,母亲恢复了体能,父亲成熟了打算。我们第二天就将知青房子收拾妥当,全家人入住进去,一碗村就此接纳了我们一家。
我们搬来的第三天,父母就参加了队里的劳动,我也渐渐熟悉了周边环境,更远的地方则不敢乱跑。
父亲的苦笑
从父母亲每天吃饭时悄声的探讨,我知道在这个村里主要由赵高两大姓把持政务,外来人在村里无地位可言。他们为了免受排挤和欺负,儿女大了都多与两大姓联姻,结成所谓的亲家关系,还有的兄妹换婚,或兄弟俩找姐妹俩,个中的关系就复杂了。而赵家又主要以赵老四老弟兄八个当头,只是赵家的后辈男丁不旺,每家都是女多男少。赵老四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官名叫赵广成,小名赵黑。赵黑人虽然年轻,却挺争的,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训练一帮年轻人挺有点意思。小的叫赵广玉,正在上小学,瘦高个,淘气鬼。高姓人家上一辈时出过两个人才,解放后没落了,后人支支杈杈核心不明显,大块头的高大海队长还算有些威望。
民兵队长赵黑是最早来我们家的村领导。这人生得又高又壮,方面大耳,额头宽,眼睛大,鼻肉肥厚,头发剃成了寸头,像刺猬一样立奓着,腮帮上两嘟噜肉,使整个脸形平实方正,很有气派。他一进家门,父亲就拿出了藏着的纸烟招待,母亲端上了刚烧开的水,水里还放了一小勺白糖。赵黑脸上露出一丝看不见的微笑,客套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话,然后才让脸上的笑容慢慢渗了出来。
父亲说:“还是咱们这地方好,大平原,视野开阔,劳动也省力。劳动方法上虽然与我们那里不太一样,不过好学的,我这才干了时间不长,就差不多都会了。”母亲说:“多谢赵队长关心,村里的人也都挺好,婆姨女子们都挺热情,我们家里每天差不多都有人来走串,我们都快把老家忘了。”看着赵黑脸上有了笑意,父亲恭维说:“赵队长,你长得一副好相貌,又年轻老成,将来一定有大前程。”赵黑笑着说:“在一碗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人能有啥前途呢。你们是给我说好听的呢!要说咱们村,人家高队长才是队长,我只是个民兵队长。以后当着人家的面,可不能也这么叫,会惹不愉快的。”父亲不自然地应和着。赵黑说:“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们一家,二是问你们一些问题。听说,你父亲是个党员,还参加过革命,这是真的吗?”父亲想了想点头承认了。赵黑又问说:“听说你的一个哥在咱们地区工作,也是个老红军?”父亲说:“那是我大哥,三八年参军,随部队来到这里,留在地方上工作了。我们一家就是我大哥从老家招呼过来的。”赵黑点了点头说:“这么说你们家庭成分挺光荣的嘛!咋有人说你们是逃过来的反革命。这不是纯粹造谣嘛!“这话一出口,父亲便大气不敢出,眼巴巴看着不知如何是好。赵黑说:“不用担心,你的年纪不算大,明天找个会写字的人,帮着写一份申请,加入咱们村的民兵组织吧。到时看那些人还有什么说的。”喜出望外,父亲和母亲神经松驰下来,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父亲加入了村里的民兵队伍,几天不能平静心情,和母亲私下感叹说:“这次搬家,看来是选择对了。要是留在老家,那帮鬼孙子还能让咱们翻了身。”母亲说:“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比较纯朴,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复杂矛盾。咱们给大和妈写封信,让他们也上来吧,省得留在老家受气。”父亲也有此念头,拿起笔写了两个字,摇头苦笑说:“上次我去公社办户口,人家问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吗?我说还行。写完了递进去,那个小姑娘看了看,不相信,又让我重新写了一遍后才说,想不到你还是个识字人啊!上了几天学啊?”母亲问父亲是咋说的?父亲说:“我能咋说,只有苦笑了。在老家不就因为咱们识字,有点文化,想着做点事,才遭别人的嫉恨吗。唉,也不知道这地方会写字是好事还是坏事,咱们先等等看吧。”
这一年的秋天来临,在父母的三番五次催促下,爷爷奶奶从老家搬了过来,剩下的两间知青屋便挨个被我们家所占据。还有东把边的两间,被赵海清给占着,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见多识广的爷爷也颇多感叹,每天背着手,在田垄里由东而西,由南而北地转悠,就认识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其中尤以赵老四为最知己的一个。两个老人袖手坐在村头的大柳树下,交流了整整两个下午。爷爷知道了一碗村的过去,知道了赵高两家为主的形成原因,也获得了赵老四的尊敬,还被请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喝了酒后两人感情就更见深厚。
父亲对爷爷说:“村里外来的人基本上信奉一种认识,对赵高两家都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咱们这么靠近赵家,会不会引来高家人的反感呢?那队长高大海可是一个小心眼人,以前就对咱们家不友好,以后会不会更挤兑咱们?”爷爷沉吟了一下说:“人与人之间只要有相同的见识,坦荡荡的胸怀,光明磊落,一般不要去计较那些世俗的小节问题。”奶奶说:“你不计较,就不怕别人来计较你。难道在老家吃得亏还嫌不够吗!这个村里的人,咱们了解的还少,不要一开始就香了赵家臭了高家,还是先小心一点为好。”爷爷说:“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们就不要操心了。你们知道这一碗村的由来吗?我给你们讲一讲,你们听了会明白一些事理的。”
我们比爷爷早来了半年多,对一碗村的掌故知道的不过皮毛。来了才十几天的爷爷,倒成了家里说长拉短,无所不知的百事通。这让我理解了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人上了年纪,自然就聪明了。
那天,讲完了一碗村史,爷爷好象看透了我,特别说:“这些都是我与村人在交流中知道的。就我看这个村子,高姓人家虽然现在当着队长,将来就说不准了。赵姓中其他的猫猫狗狗看不出什么,但赵老四的那个儿子叫赵黑,现在年轻没结婚,将来说不定还是个好材料。”父亲说:“赵黑现在是民兵队长,对咱们家好着呢。”爷爷说:“村里识字的人不多,现在上学的都是点小娃仔。听说连整个大队,能识文断字的都不多,你们要多留心,只是不要显弄,我看以后在这地方,还是有机会的。”奶奶说:“你快不要说这些了,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粮够吃觉够睡就行了,不要再搞成了老家那境地,被人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今天要枪毙呀,明天要坐牢了,让人整天跟着你们提心吊胆。”爷爷不搭腔奶奶的话,继续说:“我有种感觉,这个村子里的人受国家政治斗争影响少,看起来都比较朴实,好相处的。”父亲说:“我也是这么一种感觉。你看咱们都来一年多了,村里最多只是学学报纸,很少见批斗什么人。”
通过爷爷的讲述,我们知道了一碗村的来龙去脉,只是红柳滩和火凤凰让人觉得跟神话故事一样。为此,我特意在村里走动,寻找传说中的那些蛛丝马迹,结果除了那棵神柳外,一无所获。
秋收之后,队里新分的粮食让全家喜出望外。按父亲后来的话说:“仓里有粮心不慌了”。
冬天,一场大雪后,队里的劳动停了下来,老老少少聚在队部学习,听队长高大海口齿不清,断句不准地整篇往下念。父亲听出了错别字,想说又不敢说,忍着回到家里才一吐为快,笑话一通后,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的命运慨叹。
要过年了,父亲买了红纸,用笤帚扫了锅底上的黑灰,加水拌匀,爬在炕上写了几幅对子,三十早晨贴了出去。初一,父亲在村里走串拜年时,才发现好多人家的对联没有字,而是用碗扣了一个个圆圈。父亲差点笑出声,询问因由,说村里没有会写字的,有几个识字的小娃又不会写毛笔字,再说也没有墨汁,只能这么帖着充数。
有人来我们家,就看到了父亲写的对联,字迹工整,笔法很有套路,都说是买得对联吧?我嘴快,讲了实情,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父亲原来是个文化人的名声就出去了。父亲的得意,只在家里时有所显露,当着外人的面,依旧本分出一副原来的面孔。
新学期开学后,大队学校有一个女老师要生小孩,请假不能代课。学校只有三个老师,如此一来就拉不开栓了。大队领导听说一碗村有个人写得一手好字,推想是念过书,教书应该不成问题,便派人来到村里,找了村长高大海。高大海不同意父亲走,说村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走了谁代为劳动?大队三天后又派人来,带着支书王震连的命令,高大海不情愿地接受了,只是强调父亲不劳动,工分队里不给记,由大队给分配解决。
父亲由此走上了教书育人这条人生路,我顺理成章成了一名教师的儿子,并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受用了不少的方便。
——未完待续——





【名家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