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松伯1951年生于天门山下的汪家寨,他瘦高挺拔,一脸桀骜不驯的神态。
其父李子贵,满肚学问,懂推拿、针灸,毕生积德行善,为四方乡邻免费治病,是个德高望重乡村医生。他从小酷爱书画,却无暇顾及,便将此爱好传给两个儿子。松伯兄弟俩从小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熟读《唐诗三百首》、练字习画。那时家里穷,没钱买纸墨。兄弟俩每天放学后在石板上练习,各写完一碗水才准休息。可他们的母亲觉得,写写画画当不得饭,要兄弟俩上山砍柴或种地。
为了成全哥哥,弟弟选择了放弃,他对松伯说:“哥,你比我聪明,你坚持练字习画,其他事我来做。”后来兄弟俩上山干活时,松伯找个僻静处,一支笔一碗水一块石头,将《多宝塔碑》《麻姑仙坛记》《金刚经》《玄秘塔碑》、王羲之的《兰亭序》《曹娥碑帖》等,练得“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李松伯初中毕业就回家当农民,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晚上练字到灯枯油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因字写得好,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招进城郊公社放映队。那时放电影要下乡,别人晚上放电影熬夜,白天补睡觉,松伯却忙于画海报。这一画就是10年,有空就临摹《芥子园》,帮乡邻写家神、红白喜事写对联,就这样他的字画越来越好。直到八十年代田土下放后,放映队解散,领导安排他到办事处上班,李松伯却选择了自己的爱好,从此开始浪迹天涯、卖画度日。
他历经湖南、湖北、四川、贵州、广东、广西、香港、安徽等省市,走过许多江河湖海,探访过许多名山大岭、寺庙古迹,有过很多写生,胸襟与见识大大开阔,画艺也有了大涨大进。他感慨说:“每看到奇特的景物,我就画上一幅。此刻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画法,都是有根据的。”从这时起,他不再局限于亦步亦趋的描摹,而是通过写生寻求新的构图、新的意境和新的创作,虽然还有幼稚之处,却充满了生机和创意。他在外漂泊十多年,住寺庙、睡地板甚至餐风露宿,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他的画,价格很低,有时只换一餐一宿即可。
“天道酬勤”是 李松伯的左右铭,1995年以后,松伯在张家界森林公园写生、卖画,寒来暑往,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冬天山上太冷,冻得手脚麻木,加之旅游淡季,生意惨淡,他便下山到城区卖字画。这时的松伯正值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他仍然坚持在艺术中寻求人生支撑点,艰辛而执著的跋涉前行。
现场写字画画是李松伯的拿手戏。他画出的花鸟景物活似一种心灵的剪影,大胆狂野,收放自如,不泥古法、立新避俗、自成风格。有次,一位韩国客人比比划划,要求松伯尽快画张六尺牡丹。松伯明白后示意他稍等,将宣纸铺在案头,挥笔就画。不到一小时,几朵祥云般的署红牡丹肆意怒放于宣纸上,几杆枯笔枝条、几根淡墨嫩枝穿插其间,粗叶细枝几经点染,笔走龙蛇,生动而有气势。画毕,客人边伸出拇指称赞边掏出钞票放于案头,拿上画说:“감사합니다, 스님(谢谢大师)!”
李松伯的字画流露出骨子里的洒脱、写意、豪放。无论大庭广众还是暗室寒舍,无论繁华街头还是寂静山乡,他从不怯场,且信手拈来浑然天成。2010年秋,在吉首大学举办的国画邀请赛上,几百人围观,李松伯挥豪泼墨,洋洋洒洒,一袋烟功夫,一枝傲霜斗雪的腊梅出现在众人眼前,自由奔放,光明磊落,那么诗情画意,观者为之击掌叫好。
松伯的花鸟画雅俗共赏、品种繁多,花草类、蔬果类、禽兽鸟类以及人物、山水。他的作品远销日本、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尤其在民间、酒店、宾馆流传颇多,至少用万数计算。他生前留给“芙蓉国里”的字画就有上千幅。他书写的《满江红》长卷,那龙飞凤舞的狂草,有“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气贯山河的霸气,如大江东去怒涛拍岸,如贝多芬第三交响乐雄健浑厚,如《西班牙斗牛曲》彪悍激昂,如天马行空神采飞扬,让人心在抑扬顿挫的节奏中与之一起癫狂,一起鸣唱。
他赠我的周恩来名句:“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的条幅,笔力遒劲,如“锥划沙”,又似“屋漏痕”;结体方方正正,雍容大度,具有较强的碑帖融合特色,很有钱绍武的笔韵,显得极为雄强浑厚,而又不失流畅、潇洒;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犹如金刚杵凿在石壁上留下的痕迹,有种“呼吸宇宙,吐纳风云”的强烈震撼,令我为之振奋激荡、奋发昂扬。
松伯笔下竹更是出神入化,他心里有许多完整的竹子形象,动手作画,一气呵成,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在他眼里,画竹,能代表坚贞不屈、坚忍不拔、清廉高洁的品格。因而他笔下的竹,有一种倔强不驯之气,蕴藏着刚直不阿、气宇轩昂的气概。走笔如行云流水,层次清楚,既互相交叉,又各自独立,极富立体感;行款活泼自由,排列得十分灵巧别致,浑然一片玲珑,气势俱贯,妙趣横生;画如其人,像他自己瘦劲孤高、豪迈凌云、沧桑古老。
李松伯在“芙蓉国里”时,我常去看他作画,常有朋友去求画或请他题跋。一天,美院教授带了张准备参展的人物画,请松伯题跋。当一张四尺整张的宣纸画平铺于案头,一位清秀绝俗、身着民族服饰、端坐优雅的姑娘呈现眼前。画面干净利索,笔墨纯熟,人物造型雅致清丽。松伯欲要动笔,叫旁边的兰子姑娘递砚台,谁知兰子失手将墨汁抖落画面空白处。当即,姑娘吓得脸色铁青,那般大祸临头的惊慌失措;教授更是大惊失色,他毕竟是涵养高深的知识分子,虽没吱声,脸却成了紫茄子。唯有李松伯不动声色,他不慌不忙拿起笔,不徐不缓蘸了墨,在有几坨墨汁的地方涂了起来,三上两下,在断断续续的墨线上勾勾、划划、点点、戳戳。咦!几坨墨汁竟变成几枝疏影横斜的墨竹,像真的一样在微风中摇曳,成为姑娘身后的远景,有画龙点睛的绝妙。呆在一旁的兰子姑娘早已激动万分,双手合掌,拜神一般对着李松伯作揖。教授不由转怒为喜、脱口赞道:“妙哉!妙哉!好一幅《日暖风和》图。”此画参展得了个银奖,教授心里对松伯一百二十个敬佩。
原来,李松伯观赏这幅画时,深感构图显得单调,却不敢明示。当他看到泼在上面的墨汁时,便知机会来了。于是胸有成竹地采用教授的笔法,添补几枝远竹,一枝一叶,浓淡枯荣,随心写意,无不精妙。使那幅清雅高贵之气的画作,更显得尽善尽美。这样的举动,唯有像松伯这样具有高深的笔墨修养、技巧及创造能力者,才有这样的胆识与构思,补画出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神效。
2011年,李松伯刚步入花甲,被赵老板请到“芙蓉国里”作画写字,他一天要画二十张宣纸。他说:“美术是创造性的工作,真正搞好是不容易的。基本功是成就艺术的关键,要天天练,练一辈子。”
李松伯对艺术的追求与钟爱,已到了走火入魔、疯狂忘我之境。正当他的书画技艺突飞猛进、不断升华时,老天使坏,让他的身体出现危急,每天喝很多水,饭量有增无减,身体却在枯萎,而他自己浑然不知。2012年夏,他左脚小指溃烂不愈合,常用刀削得鲜血淋漓。大家都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离肠子远,不碍事。直到死亡来临时,他还在伏案作画。后来双脚浮肿,穿不进鞋。可谁都不会想到,他已是糖尿病晚期并发症。
斯人已去,风骨犹存。
2013年春,李松伯这位能书能画的艺术赤子,带着遗憾悄无声息的走了。他不凡的艺术成就和贫病交加的晚年令人亦歌亦泣,扼腕叹息。他生前,虽只是个湖南省美协会员,作品也只获得过省、市级奖。说他草根也罢,“野狐歪道”也罢,可他为不朽的艺术献身的壮举,同样能使他从中感受到充实和满足,因为对艺术创造的酷爱与责任,他愿意在艺术的长河里,用超越自我的方式寻找生命的价值。
(作者:周美蓉 编辑:吴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