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和祖母
老屋下是我的老家,又叫寨背围。
这个土围在县城周边算是大的。座北朝南,设有东西北三道围门。围的中央是家族共有的祠堂,它的周边有三条约四米宽,用河卵石砌成的街道,贯通了整座围子。街道两边是族人的房子。老屋,是土改时分的,就在公共祠堂的左后方,中间隔着围子主街与两排房子,再穿过狭小的巷道就可以看到它了。这是一间仅40平米的土坯房,有一很小的前院,院内角落里有个残破的石臼。跨过用河卵石砌成的院墙右边那道约90公分宽的木院门,就是老屋了。它一分为二,右边是客厅,左边是侧屋。屋内除了同老房一起分的红漆衣橱外,没什么家具。三用的侧屋,靠南,存放着风车等农具,中间是卧室,邻北是厨房。就在这土围里的老屋,祖母她不离不弃,劳累着,守望着,企盼着,孤独的走完了她的一生。

祖母姓钟,出生在一个较富有的家庭。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1921年,年仅19岁的丈夫撒手而去,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正蹒跚学步。刚刚20多岁的她,不知熬过了多少不眠的夜晚,不知留了多少血汗,把男孩拉起到六七岁就送到了她的娘家一渡江陂坑的一个中农家庭去当放牛娃。那个年代,孤儿寡母是被人歧视和不屑的,哪怕是至亲的人。每当男孩回来哭诉,舅妈常以放的牛没吃饱或捡的柴太少等理由 ,打他,不给他吃的。外公外婆想管又不敢管,她总是没有一句话。四五年难熬的日子过去后,她就把儿子送到城里袁姓人家学做木工去了。祖母独自带着尚小的女儿,起早贪黑给别人家做长工。女儿稍大,她就成了一名长途挑伕,披星戴月,跋山涉水,挑盐过广东,下小江。

我懂事起就没见过祖母的笑容,她的脸色象岩石冷峻,眼睛像围子里那口深井,幽深,凄怨。也许是世俗对孤儿寡母鄙视,也许是生活的重压,她总在不停的劳作,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春到残冬,她总有做不完的事。她是在掩盖旷日持久的滴血的心的同时,给孩子给自己创造生存的柴米油盐啊!这老屋她总是收拾的井井有条,杂屋有柴,缸里有水,瓮里有米。每次回老屋去看她,她不是在老屋一梭一梭编红花打带子,就是在围后面的栗树园里用竹扒捡拾枯枝黄叶,或是在菜地里忙活。下城赶集,她总是穿着浆洗得灰白的士林布襟衫,腿上总是缠着分不清颜色的缠脚布,一根竹木短棍翘着竹篮子,偶尔也会从竹篮里掏出一把花生或番薯干,递给她的孙子们。58年我曾回老家住过一段时间,她带我沿棺材岭下的田间小路,沿又小又滑的田堘,到如今的龙昌路旱河坝浮圳渡槽买鲫鱼。60年夏天,我牵着她的衣襟,一早从老屋出发,前往遥远的瀚岗,父母兄弟下放的地方。山上有乌鸦的鸣叫,低沉沙哑。路边突然冒出来的山牛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我紧紧牵着她的衣襟,一点也不敢松开,祖母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拉紧我,加快了脚步。76年春天,我回到了老屋,给她带了两瓶龙眼罐头,告诉她,这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她只是嘴角微微翘起,最终也没露笑容。片刻,她告诉我,客厅屏风后的小桌子上那个兰花小瓷罐,装有七八个大洋,你拿去,省得以后不见了。这是她一生的积蓄哪。终究那大洋,那兰花小瓷罐,还是留在了屏风后的木桌上。想不到,这是我与祖母最后一次祖孙相见。她随着这年冬天罕见的大雪,随着夜空中陨落的三颗巨星去了。结束了她漫长的孤独,相隔近三万个日夜后,她终于去天堂和丈夫相聚了。祖母,享年八十一。

后来,家人按照她唯一留存的半身照片,画了一张瓷板画像,挂在家中。日月轮转,四十几年过去,这画像不见了,那老屋也早已倒塌,我也少有回去了。但是,祖母那忧愁,深邃的眼神却永远留在记忆中。
写于二O二0年二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