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柏毓文1901——1973)
我的爷爷柏毓文,安徽巢县人,生于1901年。他在11岁时进入芜湖商会乙种商业小学读书,毕业后在宣城北门王姓杂货店学徒。1921年,他在芜湖《皖江日报》编辑部当练习生,后来又转为校对、记者和编辑。1925年,爷爷应聘到上海《申报》驻芜湖特约通讯员。同年8月4日,他与《皖江日报》、《工商日报》创办人张九皋先生的长女、我的奶奶张衡钧结为夫妻。1927年,爷爷和友人自行筹办《中江报》,并担任主编兼经理,1945年,爷爷在恢复的《工商日报》担任副社长。1950年,爷爷又在《新工商报》担任经理部经理。1956年1月,柏毓文携我们全家从芜湖迁居合肥。先后在省工商联、省文史馆工作。“文革”期间,爷爷遭受冲击,忧郁成疾,于1973年10月28日在歙县我小姑柏龙珍家逝世,终年72岁。
(解放前爷爷在报馆前)
小时候真是不记得何时开始感受到爷爷的呵护,只是在一张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爷爷和幼小的我坐在公园的草地上,觉得他对我很喜爱。爷爷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严肃,偶尔有笑容。爷爷个子不高,偏瘦,走路较快,健步如飞。爷爷是个文人,知书达理。他情感不外露,但内心世界丰富多彩。我少时和爷爷的接触,最深的感觉是敬重他,佩服他,惧怕他,当然也有许多难忘的记忆使我深切地想他,怀念他。
(小时候我和爷爷住的老宅二楼)
爷爷喜欢喝白酒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们全家住在合肥市桐城路省文化局宿舍大院,那时我印象中不管家里有没有菜,爷爷每天都要喝上二两酒,记得我上小学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在吃晚饭之前都要到代销店买酒,代销店就在桐城路和庐江路交口,旁边就是开水房(打一瓶开水一分钱)。代销店卖的白酒主要是散装酒,0.8元一斤的地瓜酒和1.33元一斤的高粱酒是市场上最多的白酒,爷爷比较钟情1.33元一斤的高粱酒,这在当时可算是中等偏上的白酒啊。我用一个小瓶(记得是那种小号的盐水瓶)装满二两酒买回家,晚饭时就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得美滋滋的。那时父母经常出差不在家,尤其母亲是话剧演员,经常在省内外演出。多数时间是爷爷奶奶弟弟和我四人吃饭。三人吃饭就看他一人在喝酒,偶尔奶奶也喝上两口。但他从来没有让我和弟弟喝酒。现在想想我也是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变得喜欢喝酒,看来爱喝酒不光是遗传,也有爷爷的影响。但那时我总觉得喝酒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每天都要喝一点酒。当然,看着他经常嚼着花生米也能喝得津津有味,也觉得他是在悠闲中享受着快乐。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从来没有喝醉过,每天自斟自斟,怡然自得,让人好生羡慕。
(爷爷奶奶和我大弟弟)
爷爷喜欢吃零食
爷爷在他的桌上、抽屉里、床头,经常有些糕点、肉松之类的食物。说实话,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很珍贵的,上小学的我每天放学回来只要看见就会流口水,真的很馋很馋。但是要想从爷爷那里讨上一点美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很少给我吃,除非我在他面前讨好卖乖,博得他的高兴才会赏赐一点给我解馋。有时我馋得实在没办法,就趁他去上班或他不在家(比如他上厕所去了,那时上厕所要下楼走一段路)时偷着吃,开始偷了几次很快被他发现了,惹得他大发脾气。后来我就琢磨如何在偷上下功夫,偷也要有技巧,偷了还不能让他发现。我很快掌握了几点窍门,一是单个食品不能拿;二是没有拆封的食品不能拿;三是在吃过的食品中一点点拿,让他看不出有所减少。比如方片糕,他经常吃一点就放在抽屉的盒子里,我就悄悄拿出来撕下一小部分,方片糕一片一片的,掰下五六片基本上看不出来;还有肉松,一次从瓶子里拿少许也不容易看出来。就这样,我经常采取这种不光彩的手段瞒天过海,屡屡得手。没办法,实在是想吃啊。有时我非常得意——既满足了口福,又没有露马脚,为此还自夸技术手段高明。现在想想,爷爷怎么能一直没有发现呢?方片糕少了几片,肉松少了许多,经过仔细观察还是可以感觉到的。也许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不说罢了,纵容我“妄为”啊。
爷爷喜欢看报纸
那时合肥的报纸主要是到街头小摊买,爷爷每次为了看报都专门上街转转,一是在邮局门口的报栏上看一会,二是顺手买上一份《合肥晚报》带回家看。我记得爷爷基本上不订报,特别热衷于在报摊买报,有时也给我钱让我代他买。那时的《合肥晚报》不像现在有十几张,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也就是四个版面一张纸,但内容还是很丰富的。他每天都很仔细地看完报上所有内容,看到高兴之时就念给我听,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看报纸时津津有味的样子。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养成了喜欢看报纸的习惯。那时上小学还是比较轻松的,家庭作业我基本上在学校就做完了,回到家里必看爷爷买回来的报纸,确确实实通过读报学到了很多知识。当时我特别喜欢看晚报上的小说连载,很多小说我就是在晚报上阅读的,如《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秘密图纸》等等,还有一些反特小说(实在想不起书名了)。星期天,我经常和爷爷上街溜达买报纸,在买报纸之余他还要和我一起吃点小吃,我记得经常到冷饮店喝点绿豆汤和酸梅汤,在街头小摊吃点油炸臭干子,吃得最多的就是繁华闹市区十字街的芝麻糊。那时吃一碗芝麻糊我感觉就像过上神仙的日子,舒服之极。很多次来到十字街我都缠着爷爷讨要一碗热乎乎的芝麻糊,当然他自己也很喜欢吃,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爷孙俩端着小碗吃芝麻糊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爷爷喜欢发脾气
爷爷对看不顺眼的东西总是很反感,反感之余就发脾气。爷爷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看得出他对新社会很满意,尽管言语不多,但还是有满足感,是一种小富即安的满足感。在我的印象里,他严厉、正直、真诚,崇尚理想的东西,向往美好的事物。他认为是正确的就是正确的,来不得半点的瑕疵,由此也显得:固执、偏激、自傲。有三件事足以证明这一点。第一件事:那时由于父母在文艺界,我们看戏看电影免不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不用买票就能自由出入江淮大剧院和电影公司放映厅。确实我自己有些优越感,然而这件事爷爷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不买票看戏看电影是不对的,别人花钱你为什么不花钱,你不花钱就是搞特殊化。你父母是文艺工作者,看戏看电影属于本职工作,而你不是,偶尔看看也就算了,不能经常这样占国家便宜。记得有一次星期六晚上我看戏回来很晚,爷爷对我大发雷霆,竟然上纲上线,说我有好吃懒做的恶习,最后上升到不劳而获、贪图享受的严重问题,当时我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有些不服。现在想来,爷爷当时的态度绝对是认真的,他的批评也是对的。第二件事:那时在小学,春天经常组织到大蜀山春游,每逢此时我都很兴奋。春游的前一天学生都要准备干粮,奶奶一般都要帮我准备几个馒头和一些咸菜,这在当时的条件下已是比较丰盛的干粮了,然而同学当中还有档次更高的,带的都是面包和蛋糕鸡蛋之类,开始几次我没有在意,后来就由羡慕转而仿效。记得一次春游前一天,我让奶奶买了面包和蛋糕,正在沾沾自喜之时,爷爷从外面回来得知我改善了伙食,自然又是雷霆大发,不由分说将面包扔在地上,他先说我不注意节约,不晓得艰苦,后来又上升到我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还有很多苦孩子连馒头都吃不上。在一顿严厉的责骂下,我自然感到委屈、泪水涌出,第二天老老实实带上馒头和咸菜踏上路程。第三件事:记得我太奶奶(奶奶的继母)去世时,奶奶带上大弟弟匆匆赶回芜湖奔丧,家里只剩下我和爷爷两人(父母都出差不在家)。在奶奶离开的七天里,我们爷孙两人是如何吃饭的呢?爷爷不会做饭,他也不去买菜,每天就是煮上一锅饭,中午炒蛋炒饭,晚上也是炒蛋炒饭,我们天天吃蛋炒饭,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也可能我现在喜欢吃蛋炒饭、最善于炒蛋炒饭是那时爷爷培养的。每天吃蛋炒饭是很省事,但缺少油水,我多次向爷爷提出抗议也无济于事。有一天在同学家做作业,实在忍不住,吃了同学妈妈做的肉包子,回到家里自然是蛋炒饭吃不下了,没想到爷爷又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不该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接着又给我扣上“贪图便宜、好逸恶劳”的大帽子。我心里不服但很无奈,只能无语,后来看见奶奶回来爷爷狼吞虎咽地吃奶奶做的饭菜时,又对他产生可怜和敬佩之心。
爷爷坚强又硬气
“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大地的时候,也波及我的家,给我爷爷奶奶带来痛苦的同时,也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伤痕。1968年,记得造反派第一次抄家的那个晚上,父亲从“牛棚”押回家,站立在房子中央,爷爷奶奶坐在床头默默不语,我和弟弟惊恐地张望,任凭造反派翻箱倒柜、喝斥怒骂。折腾完,造反派带着父亲离去,我看着一片狼藉,眼泪就要涌出,这时爷爷大喝一声:“不许哭。”他面部毫无表情,镇定自若,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当时他内心是何滋味,如今也不得而知,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坚强。仅过了一天,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因受到父亲“反对江青”罪名牵连,造反派突然闯入家中宣布对爷爷和奶奶隔离审查的决定,爷爷的罪名是“特务”,奶奶的罪名是“间谍”。于是爷爷奶奶也被关入“牛棚”。紧接着大弟弟又因莫须有的“书写反动标语”罪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时整个家就像塌了天,陷了地,变得支离破碎,温馨的家被变成“剥削阶级家庭”,最亲的亲人变成了“阶级敌人”,无知愚昧、莫名茫然使我感到空虚和惊恐。尤其是在文化局宿舍大院里同时开会批斗爷爷、奶奶、父亲,我不敢去看,我怕同学们的目光,一个人躲在家里品尝那种撕心裂肺的伤感。大弟弟不能上学,被送到巢湖烔炀河老保姆家,和农村人朝夕相处。在那天昏地暗的日子里,我每天悄悄地去三个“牛棚”,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奶奶和父亲屈辱的生活。印象最深的就是看到爷爷被打的情景,我身心震撼,痛苦万分。那天我站在爷爷的“牛棚”门口,正好看见造反派训斥列队的“牛鬼蛇神”,只有爷爷一人跪在前面,爷爷站了起来,突然被一造反派用棍棒猛击大腿,不由自主又跪了下去,这时爷爷看见了我,脸上还是那样毫无表情,他默默地看着我,虽然跪在地上但始终昂着头,不说一句话,虽然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但是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坚强。后来,爷爷被解除隔离,出了“牛棚”,被所在单位省文史馆安排到大蜀山学习劳动“改造”, 谁知在出发前一天,由于心情郁闷,血压升高,突发中风摔倒,半身不遂,一病不起。1969年他又和奶奶被林彪“一号通令”疏散离开合肥到了皖南歙县,住在我的小姑妈家中。到歙县不久,爷爷就全瘫卧床不起,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我从1971年春节开始,几乎年年到歙县过年,主要是去看望爷爷奶奶。每次看到爷爷卧床不起的样子,我心里都很难过。但是爷爷看见我总是露出笑容,目光炯炯有神,从这笑容中,从这目光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他的坚强。
爷爷平凡而正直
爷爷被病魔折磨了4年,1973年病逝,走完了他72年的历程。爷爷出生在巢县中垾巢湖边上一个小村庄,他读书时间不长,很小就出来闯荡,他当长工、做苦力、聘文书。记得听奶奶说过,爷爷性格刚毅,宁愿挨饿受冻也从不委曲求全,因此吃了很多亏。一次在一个有钱人家帮工,当家的要他多干一些活才给吃饭,他把裤带使劲系紧,掉头而去,他宁愿不吃饭也不多干不该干的活。凭着不懈的努力和奋斗,他终于在芜湖打出一片天地,先在《皖江日报》,后在《工商日报》、《工商报》有了自己喜欢的职业。当时芜湖二街上的报馆还是有些名气的,爷爷在报馆当过练习生、校对、记者和编辑,后在自行筹办《中江报》里担任主编兼经理,1945年后,爷爷又在恢复的《工商日报》担任副社长。艰苦年代,爷爷投身新闻事业,奶奶操之家务,老老少少一大家过得还算风平浪静。然而在那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的岁月也是求生存、苦挣扎。共产党的“大特务”李克农因为和爷爷同乡,当时他在芜湖做地下工作时,和爷爷有过一段亲密来往,他对报馆和爷爷对他的帮助是很感激的。解放后李克农不忘老朋友,1956年6月,李克农来安徽视察,在合肥接见了爷爷和我父母。李克农和他们畅叙友情,关心他们生活,使爷爷深受感动。同年10月,省委统战部为爷爷安排工作,先在省工商联,后在省文史馆,爷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工作单位发挥特长,工作颇有成效。后来1962年2月李克农病逝,爷爷很难过,虽然不可能有机会去北京吊唁,他却领着我向着北方深深鞠了三个躬。

1973年10月爷爷去世时爸妈和弟弟在固镇县新马桥省五七干校,我和外婆在合肥。当时我在上高中,正准备期末考试。一天在课堂上看见小叔叔柏龙驭在教室外对我张望,我就觉得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下课后见到叔叔听到噩耗,得知爷爷已经驾鹤西去。我强忍泪水、茫然失措。由于当时学习的原因,爸妈没有让我去歙县给爷爷送行,他们带着小弟弟从新马桥乘火车到合肥转车时,我赶到合肥火车站和他们见面,父母让我安心学习,我脸上挂着泪水说不出话。当时没有去歙县,现在想想这是我永难忘怀的遗憾。记得1975年春节我去歙县,在我小姑柏龙珍的带领下到了爷爷的坟前,我跪在那里失声痛哭,我轻轻呼唤着爷爷,我想爷爷,我爱爷爷。
2019年8月10日,我父亲率全家四代十几人来到歙县,将爷爷留在坟地的遗骨火化,迁骨灰至合肥小蜀山奶奶墓地合葬,终于完成他们夫妇二人永远在一起的心愿!
(2019年迁爷爷骨灰至合肥)
爷爷一生在苦难中磨炼,在平凡中生存。虽然我不太了解爷爷的详细生平和历史,但是凭我和爷爷的亲密接触,我感觉到爷爷是一个正直坚强、刚毅纯洁的男人,是一个热爱生活、爱憎分明的好人。他平凡不显赫,他随和不高调,他的许多言语和举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可以这么说,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平凡而又正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