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应该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春晚儿见邻居隋姨家的狗大了肚子，就动了要狗宝宝的念头。
隋姨四十多岁，瓜子脸，个子不高身形削瘦，担心风大点都能把她卷走喽。听妈妈说她原是南方大城市人，好像是犯了什么政治错误，几年前被贬到这个边远的东北小镇。小镇没谁关心她的政治长短，反倒对她的洋气很上心。
她眼睛不大，男人们却夸那是好看的丹凤眼。男人越夸，好扯老婆舌的老娘们儿背后就越嚼隋姨的舌根：好看顶屁用，再好看也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
尽管有汉子背后胡唚，让人听了脸红。但在隋姨面前却没人敢造次。面对那双美丽，能看穿人灵魂的眼睛，心揣不洁的人就觉得被剥光了衣服，忙不迭地遮掩私处，赶紧自护自身。
风雨成熟了她的风韵，秀色可餐的脸却依然迷人，虽然因缺少血色略显苍白，却淡化不了端庄正气，让人不忍亵渎的气质。据知根知底人士透露，隋姨不仅当过我们的官，还有个资本家的父亲。于是人们对她更是敬而远之不敢亲近，那年代，人们对阶段斗争这根弦绷得紧，凡事尽量多份小心，所以隋姨家门口就分外清冷，更没见屋里有过男人。
其实隋姨有丈夫。他是解放前某大学地下党负责人，因闹学潮被国民党军统追缉，逃进山里当了游击队政委，解放后担任国企大厂总工程师，反右斗争中因实话实说，又不思悔改，一下子从革命同志蜕变成了阶级敌人。不但被清除出党，还解除了领导职位，最后下放到小镇中学做了个勤杂工。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男人吃豆不记腥，改不掉耿直、敢说话的臭毛病，又不招人待见，从小镇发配到屯子，还给戴了顶“帽子”，这下子，连回家与隋姨团圆都受了限制。
也有人背后说隋姨丈夫做人严谨，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办事认真，敢为弱者说真话，是个好人。但是，小镇人虽善良，对事不关己的事也没法上心。
隋姨经常坐在炕上看书，我曾见读书时的她脸上透出红晕，偷偷笑着很开心。可惜我以为那个年代的小镇，居家看书的女人一定是另类，或是游手好闲的人。完全不懂在书中她会找到快乐，更不知道隋姨是丈夫的大学同学，地下党同志。解放后隋姨曾任中学校长，但被丈夫拖累，来镇上中学当数学老师。由于精神压抑，又不能随丈夫前去，距离不远，却要两地分居，她便精神恍惚，身体逐渐羸弱，最后连教鞭也举不动，只能病休在家，成了“家庭妇女。”
为讨好她要狗宝宝，我放学就往她家跑，没少饿肚子，把本该属于我的窝窝头抛给她的大白狗吃。她却从未认真看过我一眼，即便默许我进屋，好象还嫌我带有生人味儿。
至于妈妈，似乎理解我为要小狗付出的努力，睁眼闭眼，始终保持沉默。前几天，大白狗终于生下一堆小白狗，狗妈妈懒懒躺在地上任小狗拱奶吃，我却很焦急，松开拿窝窝头的手恨不得马上把狗崽抱走。看隋姨，爱搭不稀理的样子让我心没底，还不如大白狗吞下窝头，还能轻轻摆下尾巴，给我个奔头。
小狗勾的我抓心挠肝，放学又跑去隋姨家，一见面，隋姨竟破天荒对我露出笑脸，说：“狗崽可以断奶，你挑个抱走吧。”
我这个乐呀，三伏天喝井拔凉水泡蜂蜜也没这么爽快过。谁知隋姨的脸像秋天的云说变就变，见我高兴，反倒板起面孔开始训我：“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玩物丧志！好好上学，认真读书。书读好了，将来才能成为对人对己、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时对玩物丧志是啥意思似懂非懂，但隋姨脸上刚刚有过的微笑却让我品出她身上还有点人情味儿。加上她笑起来又是那般好看，让我觉得她并不烦人。
接过她递给我的狗狗，顾不上大狗迷惑的看我，一溜儿小跑，屁颠屁颠回了家。我给土筐铺层茅草，算是絮个“小床”。将筐放我睡觉的炕沿下边，方便随时照应。小狗蜷在窝里毛哄哄白绒绒一动不动，像个小雪团。伸手摸它鼻头瓦瓦的凉，往前探探，就感觉出鼻孔里喷出的热乎气，我的心撂了地。夜半突然被尖叫声惊醒，“小狗叫！” 比小孩哭刺耳。迷愣中我一轱辘下地抱起它，生怕它的叫声穿墙破壁惊扰四邻。虽知它“哽哽”叫着使劲往我怀里拱，鼻头紧抽不停地闻，一下子叼住我手指头，就开始拚命吸吮，我本能抽出，它便叫得越紧。
全家人都在睡觉，我知道这会儿全是装睡。强忍手指酥痒，蹑手蹑脚抱着狗狗躲进柴房。蛐蚰儿躲在角落里长一声，短一声吱吱地叫，把子夜叫的悠长。风象钻进背心的癞蛤蟆，周身一下子布满了鸡皮疙瘩。柴房透进星光忧郁的望着我，担心我碰上这挡事没法收场。
妈妈来了，左手端着碗盛着米汤，右手给我披衣裳，嘴里说：“ 小狗饿了，喝点米汤就不会闹了。”有了主心骨，鸡皮疙瘩没了，牙也不抖了。“可怜的小家伙， 想狗妈妈了……”妈妈轻撫狗宝宝的头，把米汤端给它喝。狗狗忙不迭把嘴巴伸进大碗里，“咂咂咂”舔得一通山响。妈妈柔声劝我：“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妈妈替你喂狗狗。”
我摇头，妈妈操持全家七口人起居，每天从早忙到晚，够苦够累的了。我的小狗我负责。从那天起，狗狗就成了我家的第八个成员。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志杰，笔名豆瓜爷爷。一个生在五十年代初，现居杭州，喜欢在文字里寻找快乐的东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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