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35)

【 35 】
吵闹声惊动了后院的黎瑛指挥长。
他正和一个姓朱的副指挥长在谈话。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口气也很神秘,都因为他们聊的话题不同寻常。
朱副指挥长盯着黎瑛,说“你们部队里都传达了,我们地方可连一点风都没透。”
黎瑛说“那是还没传达到你这个级别。应该也快了。”
他停了停:“主席在庐山把那个理论家拿下来,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听说主席批评了那几个大将,口气相当严厉。说,你们不要总搞在一起……”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党面临着一场大的政治风暴。”
朱副指挥长忧虑地说:“可我们,在这里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就算我们拼了命,把三线建设好了,可是如果政局不稳,那我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黎瑛说:“是啊,这是我们大家都最关心的。听说,老人家又到南方来了,是专门到各地来吹风的。唉,也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相信老人家吧,把这条路早日修好,让他老人家放心。”
朱副指挥长说:“听说总理身体一直都不好。唉——”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果……真不敢想象啊。”

“这也是最叫人担心的。嗯,关于枢纽,”黎瑛换了个话题:“原来是定在芷江的。是先念同志坐着直升机看了好几次,才向主席汇报说,芷江地形最平坦,最适合做枢纽。后来,总理发表了不同的意见。说,芷江在国际上名气太大,美蒋特务对那里的一山一石都了如指掌。一旦发生战争,安全问题堪忧。主席这才表态,说,那就按恩来同志的意见,把枢纽放在榆树湾那个地方吧。”
榆树湾就是后来的怀化市。当时只是一个几十户人家、数百人口的小镇。
朱副指挥长说:“那个地方有什么好?我经过了好几次。有一回想在那吃顿饭,楞没找到地方,你说烦不烦。那个破烂小镇就没几个人。那鬼地方。”
他站起来,走过去看墙上挂的全线施工地形图。
黎瑛见屋里光线太暗,顺手拉亮了电灯。
只见电灯忽明忽暗,亮的时候让人担心它会炸掉,暗的时候,100瓦的灯泡竟像个萤火虫一样,只看见发红的钨丝。
黎瑛笑着说:“难怪人家说黔阳有三无。”
朱副指挥长不解地问:“什么三无?”
黎瑛说:“你没听说过?所谓三无,就是安江无桥,怀化无人,芷江无电。”
朱副指挥长说:“那是确实。幸亏我们自己有发电机,晚上可以用自己的电,不然,什么事也不用干了。”他又说了一个趣事:有一次他坐分指汽车一连的货车回芷江,在安江过渡。因为正值雨季,河水暴涨。结果等了两天,等渡的车辆排了十几公里长。
后来可以过渡了,排到还剩二十几辆车的时候,那个有点鬼聪明的司机想提前上船,就说自己车上装了84号。
谁都知道,84、85、86号分别是炸药、雷管、导火索的代号。
渡口管理员吓坏了,赶紧让别的车都靠边,让他一台车先上船,而且是单独一车渡河。嘴里还唠唠叨叨地埋怨为什么不早说。
那个鬼司机还在挤眉弄眼,没来得及高兴,管理员来了,吹胡子瞪眼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还让他到最后面去,重新排队。
原来,那家伙爬到后车厢,掀开篷布看了,发现装的是水泥,不是炸药,才发了大脾气。
司机怎么跟他讲好话都没有用,最后把我搬了出来。说车上坐了一个副指挥长,有急事要赶到芷江去。
管理员说,副指挥长?副指挥长会坐你这样的车?哈哈,他是副指挥长,那我还是正指挥长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
黎瑛说:“省指打电话来,说军区苟副司令要来视察工地,但又没有说具体时间。我这两天也不敢动。”
朱副指挥长说:“那我叫后勤好好安排一下生活。”
黎瑛摇摇头,说:“那你就是一副挨批的相。这老头,根本不吃你那一套。有时候他来,根本就不打招呼,直接就下工地去了。而且还经常三更半夜地去。”
苟副司令是省指的副总指挥,四川人,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一员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猛将。他脾气暴躁,对部下要求极严。
他曾在湘黔铁路金润试验段任总指挥,要求“75公里铁路,必须在75天内通车。”
开会的各指挥部领导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他瞪着眼睛说:“看看,看看你们那熊样,一个个的。啊,哪个要是跟我讲价钱,就滚回屋头去抱孩子。咯老子的!”
后来,突遭连续一个星期的强降雨,工程进展缓慢。
苟副司令急坏了,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给各指挥部下达了死命令。
他脸色铁青地指着与会的各位指挥长和政委说:“还是那句话,75天,一天都不准延迟。到了那一天,如果还通不了车,同志哥啊,那就莫得客气讲,你们就统统趴到路基上,让火车从你们背上开过去!”

说起这些往事,黎瑛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副指挥长也笑了:“这个事我也知道。军令如山倒,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上面一天一个电话,他还不是被催得焦头烂额。”
黎瑛说:“我就担心,这么火烧眉毛赶出来的东西,到时候经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不是,那边有一个险段最近垮了方,又要返工。”
朱副指挥长说:“那要怪那个从野战军过来的副指挥长。他不懂,非要蛮干,把原设计方案改了,还指着工程师的鼻子骂人家是死搬教条的‘臭老九。’”
黎瑛说:“那个人啊,哼,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迟早要倒霉。”
朱副指挥长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还别说,黎司令,这帮从野战部队来铁路的确实是只服你。我们这些人,包括从分区来的人,他们根本不放眼里,说我们啰嗦。‘这些鸟人,啰鸡巴索的讲些啥玩意儿!’嚯,口气大得很。”
黎瑛说:“口气大他迟早倒霉。野战军下来的怎么啦?谁不是野战军下来的,我不是?我当野战军那会儿,他还吃奶呢。对这帮人不能客气,不能跟他商量、征求意见什么的,就得给他下命令:张三,你给我干什么,李四,你给我干什么,什么时候必须完成。完不成滚蛋!”
朱副指挥长笑了:“我们可不敢像您这么说话。”
黎瑛笑了,说,“也是,谁让你没穿这身衣服。”沉吟了一下,黎瑛说:“老朱啊,你到下面去给我找二、三十个好一点的木匠来,我有急用。”
老朱说:“木匠?那不是随随便便的事。现在民兵中懂木工的人多的是。”
“光懂可不行,得要技术好一点的。”
“那也多得很。不知道司令要组织他们干什么呢?”
“做——嗨,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棺材。”
“做——棺、棺材?”朱副指挥长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黎瑛。
黎瑛满脸的严肃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黎瑛说:“你想啊,二十多万人,整天开山放炮,跟雷管炸药打交道,能不死人吗?咱们得有思想准备,至少得准备牺牲这么多人。”他竖起一个手指头。
“一个?”
“你呀,幼稚。不如个孩子。”
“那——十个?”
“再加上一个零。用部队的话来说,整天在枪口刺刀下过日子,死人是免不了的。现在不准备着,到时候你到哪里去找棺材?还不抓瞎。”
正说着,听到前面院子里吵吵嚷嚷。
见黎瑛要出去,朱副指挥长说:“你不要出去,他们正要找你。”
黎瑛说:“又是那些造反派?”
朱副指挥长说:“还能有谁。这一群人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要理他们,他们找不到人,闹一闹也就滚蛋了。”
黎瑛说:“不行。这种人就得教训教训他们。妈的,没有王法了,闹到老子这儿来了。”
见黎瑛执意要去,朱副指挥长忙说:“那你得穿上军装。他们见了穿军装的起码会客气一点。”
黎瑛穿戴整齐,还特意对着镜子整了整帽子和风纪扣。
朱副指挥长很感谢这位正直的部队干部。
不久前,他们那个地区成立革命委员会,黎瑛作为军代表担任了革委会副主任,并且还兼任了生产组的组长,权利大得很。
可能有人不以为然,组长嘛,权利能大到哪儿去。错了,文化大革命,除了毛主席,再没有人的权利大得过中央文革领导小组。
来铁路后,虽然中央明文指示湘黔铁路不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但还是有不少造反组织前来“揪斗”、“外调”和找麻烦的。
有一次,一帮人来“揪斗”“516”分子。
黑名单上有一长串的名字,也包括朱副指挥长。
而且,他们还堂而皇之地拿着组织部的介绍信。
黎瑛照样没有给他们好脸色。说:“有。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缺。全在我这儿。但一个也不给你们。”
来人请黎瑛“务必配合”。
黎瑛说:“我配合你?那你们为什么不配合党中央、不配合三线建设?什么516分子‘大圳有一圳、野鸡坪有一坪、湘黔路有一路’。啊,有那么多坏分子吗?要真像你们说的,有那么多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我这路还能修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来人说,我们是代表组织部门来,你应该相信我们这些同志。
黎瑛说:“同志,我就是拿你们当同志我才这么说话,不拿你们当同志我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黎瑛是山西人,把“同志”说成了“臀志”。
屋里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来人坑吭哧哧地挤出一句:“首长既然把我们当同志,就应该相信我们。”
话未落音黎瑛就火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啊?怎么才叫相信你们?啊?噢,你们说红,我就得说红,你们说白我就得说白?那我他娘成了什么人啦?早先你们送人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哦,现在他们又成了‘516’了。这是他妈什么逻辑,照你们这么说,那我就是‘516’的头子!那我还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来人赶紧解释。
黎瑛打断他的话说:“我还要到工地去检查,就不送你们了。”
来人还想说什么,黎瑛起身就走。把一屋子的人晾在那里。
由于黎瑛的正直与无畏,保护了一大批从各单位抽调来参加三线建设的干部。
但是,热衷于“闹革命”的人也很执著,这不,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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